新笔趣阁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锦堂香事 > 第174章 加害者
一弯明月挂于树梢, 池塘里闷了一日, 终于等到夜凉之后, 想要出来鸣唱几声的青蛙, 呱了两声之后,听到岸上哐啷一声巨响,连忙又退了回去。
陆宝娟手里的茶碗, 随着陈淮誉一指指过去, 哐啷一声就掉到了地上。在水榭的地上滚了片刻, 咕咚一声, 入水了。
她深吸了口气, 站了起来, 说道“我明白了。我的淮安还在河北赈灾, 风里来雨里去的,今儿淮誉带回锦棠来, 这是存心要给我难堪了。
我可告诉你,老二,我与你母亲的死没有一丁点儿的干系, 老爷徜或要休妻就休吧, 反正您娶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不是”
余生, 指望陈澈的爱和尊重是不可能的了。
果真陈淮誉揭出余凤林的死因来, 人人都是加害者, 不止她陆宝娟一个。
她已然活在地狱之中, 倒是很希望陈澈也堕进这求出无期的地狱,和她一起痛苦, 绝望,求出无期。
荷塘之中终于渐渐儿有了此起彼伏的蛙鸣之声。
林钦和陆宝琳两个瞧着不大对劲儿,已经告辞了。
此时在场的,就只有陈府自家的几个人,和罗锦棠。
她是为了自己而来,她得亲眼看着自己的婆婆陆宝娟被送进牢里去,或者给人关起来才行。
否则的话,罗锦棠觉得自己在京城不会有安生日子过。
罗锦棠也不知道陆宝娟这个婆婆与余凤林的死有没有关系,但她看起来很沉着,也很冷静,似乎全然不惧怕陈淮誉会拿出什么证据来一般。
陈淮誉说道“当初在京城,所有寄给我娘的药材,全是由陆氏一人打理的。而我娘是中慢性毒而亡,她死,陆氏才有可能登堂入室,要说陆氏没有在药材之中下毒,谁会信”
陆宝娟一听,顿时一笑“老二,给你娘的药材虽是我采买的,可你问问袁俏,药是不是皆是她焙的,由她炮制过,焙研好了,才发往岭南的”
陈淮誉顿时愣住。
因为一直以来,他觉得事情当跟袁俏无关。
难道说,真的是袁俏炮制药材的时候,在里面加了微量的毒,才害死余凤林的
陆宝娟一句反驳之后站了起来,对陈老太太说道“罢了,母亲,让老二好好查吧,您娶儿媳妇是为的什么,儿媳妇成亲之后又得到了什么,您最清楚不过,儿媳告退了。”
便陈老太太,居然也开始为陆宝娟开托了起来,她道“凤林走了,我知道二郎难过,但你娘去了就是去了,总把个亡人翻出来,她在泉下都不得安宁,都散了吧。”
陈淮誉整个人几乎都在颤抖“祖母,我娘活着的时候,您每每病倒在床,吃药皆是她先尝,尝过才肯喂给您,她是天底下难得的至孝之媳,她死了,您竟可以如此的无动于衷”
陈老太太慈详的脸上渐渐蒙上一层愠怒“老二,有什么咱们一会儿私下再说。”
陈淮誉于是转身望着父亲。
他的母亲死了,含冤而死,死的不明不白,而这一府中所有的人都想的掩盖她真正的死因。
可以想象,若是罗锦棠在云绘楼外不明不白的死了,等陈淮安归来,所有人也会极力隐瞒真相吧。
一个女子,在嫁人的那一天,就成了这陈家的一份子,可是,她们便生儿养女,便在家中尽到全天下最苛责的理学家也挑不出来的孝道。
若是死了,依旧没有人肯为她们多说上一句。
陈家这群男人,到底算什么样的男人
一个女子得有多爱陈家的男人,才可以忍受这种,非但尊严与屈辱,连性命都能被任意罔顾的人家之中
陈澈坐在那里,以肉眼可见的,他的胡须在不停的往外生长。
这一点,他倒是和陈淮安很像,似乎一生气,那胡子就会管不住的往外冒。
他一掌拍在桌上,愠声道“说,母亲,你就当着大家的面说,究竟从京中寄药时给凤林下毒的人是谁。此时说出来,儿子保证不追究任何人,儿子也只是想知道个真相而已。
只想知道,我的妻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陈老太太默了半晌,亦是拍着桌子道“行了。药材是我寄的,有些药材里面是加了些礜石,但量并不重,娘只是想,只是想让她虚弱一点,不要跟着你上京城才好,毕竟京里不是还有宝娟嘛。”
礜石,是一种石粉,也是如今制作老鼠药的主要原料。它本身也是一味药材,有慢毒,但若服用的少,并不会致人死,但会长时间的,损害人的健康,直至人慢慢死去。
陈澈转过身来,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母亲。
陈老太太索性也不隐瞒了,反问起陈澈来“便当初皇上肯让你回来,你知道朝廷之中,文武百官的阻力有多大
你知道旭亲王为了能让你回来而奔走了多少,你又可知道,若非是娘把宝娟娶进门,就是浙东一派,也不会同意你回朝。而淮安的身世就更不必说了,他一生为了受苦,娶宝娟进门,他才能是你正大光明的嫡子,否则的话,你要那孩子永远背负着外室子的身份不成”
这就对了。
余凤林不是一个人杀死的。
她先是从大儿子的信中,知道了与自己恩爱着的丈夫养着外室,还有一个只比陈淮誉小着几个月的外室子。
然后,她的婆婆,为了儿子的前途着想,寄给她的药材之中,全部搀杂着礜石之毒,常年累月,就坏了她的身体。
而她本已了无生意,在明知丈夫与自己的爱情与婚姻已然千疮百孔,想弥合都弥合不了的情况下,陪他走完他人生最艰难的历程,然后便死在了岭南。
陈澈忽而想起来了。
她死的那日,他分明不想出去的,但她执著的把他赶了出去,还让他尽量晚点回来。
若非他叫她赶出去抓药,又回去的太晚的话,临死的一面当是能见到的。
此时再回想,若是在他飞黄腾达,位居高位的时候余凤林知道他养着外室,养着外室子的话,当也会大哭大闹,甚至和离的吧。
但是那时候他落魄,贫穷,起复无望。
是以,她便知道了,也为了照顾他的心情故,一丁一点儿也不表露出来,反而是一直陪伴着他,鼓励着他。
真到她死的那日。
那一天,她让他出去替她抓药,然后还特地交待,一定要他晚点再回来。
是为着这个,他在外与友人吃了回子酒,谈了回子天,确实回的晚了点。
等回到家,她头倚在窗框上,就已经没有鼻息了。
如今再想,那时候她其实是恨他的吧。
前二十年她毫无保留的把自己奉献给了孩子,然后余生最后的三年,给了处在人生最灰暗的岁月里的他,想来想去,自从成亲之后,只有最后那一日是属于余凤林自己的。
难怪她要化上最艳丽的妆容,然后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就那样过完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日呢。
那是一生之中,唯独属于她自己的一天啊。
她的死换来的是什么呢
因为陆宝娟的进门,旭亲王四处替他网罗群臣,造势。而陆宝娟的挚友黄爱莲,其父是首辅,黄启良当时稍有松动,浙东派便也放下隔阂,不再阻拦他还朝。
于是,陈澈才能从岭南顺利的回来。
还有,陈淮阳当是知道此事的,但是他得到了郭兰芝这样的高门之妻,那亲事还是敏敏王妃撮合的,所以,他便知道,也选择闭口不言。
而余凤林死的另一重,更大的好处,就是陈淮安的嫡子身份,只有余凤林死了,陆宝娟进门,陈淮安才能拥有嫡子的身份。
完美无缺的,人人都是加害者,可最大的主犯,却是他的母亲。
若非亲眼所见,锦棠都不敢相信,陈澈会有那么像陈淮安的一面。
他们生气的时候,似乎都不会大吼大叫,也不会吵来吵去,只会默默的站着,能消磨就消磨那份愤怒,徜若不能消磨
锦棠也不知道这个公公到底要作什么。
他临着水榭的红柱而站,宫灯照在头上,胡茬横生,两目狰狞,好不吓人。
“凤林初丧之后,曾托梦予我,说自己的牌位不想呆在府中,让我寻处安安静静的尼庵将她供养了即可。”
陈澈初时只是缓缓的说着,忽而一只手拍上桌子,顿时茶碗翻砸,咣啷啷的一片“却原来,她早就看到这府中所有的人,从她耗尽心血养大的儿子,到她尊了一世,孝敬了半辈子的婆母,都为了虚荣,权势而坏透了心肝。
而她的丈夫,是个蠢透了的糊涂蛋,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没用的东西。”
他吼道“打折陈淮阳的双腿,把他关起来,没我的命令就永远不准放他出来。”
陈淮阳只当父亲牵怒到老祖母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没想到陈澈居然要人打断他的双腿,他吼道“父亲,好歹我让我娘明明白白的去了,您何故要打我”
陈澈见府中仆人还不来,再度高声吼道“人了,都死哪里去啦”
终于来了几个家人,将陈淮阳一捆,给拖走了。
郭兰芝一开始只是看热闹的,那知道自己的丈夫到最后居然要被打断双腿
但是同为陈家儿媳,对于婆婆所受的屈辱与不公而生的同情心,在短时间内替代了对于丈夫的关心。
便是陈老太太,她一直当成亲祖母一般尊着的,哪里能想得到,她为了公公的前途,居然敢亲手下药,害死儿媳妇。
她又恼又气,当然也不好指责陈老太太,索性一指头指在陈淮阳的额头上,骂道“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亲生了你的娘,你居然敢这样对待,我的世宁和佑宁要敢像你这样子,我趁早一把掐死他们。”
虽说嘴里这样说着,见家里的老仆们来捆陈淮阳,却又不停的小声哀求“捆轻些,捆轻些,没看着勒到他的肉了”
陈老太太似乎也知早有这一日,坐在那里揉了半天的鬓额,终于道“罢了,我也早知此事有声张出来的一日。你们皆在为官,娘此时若去了,就是断了你们的官途,娘背负所有的罪过,从明日起,娘就到慈悲庵去为凤林念经,超度她,吃斋礼佛,这总行了吧。”
“娘,您想要为宰为辅的儿了,如今有了。您想要儿孙绕膝,如今也有了,就叫淮阳孝敬着您不好吗出的甚家,礼的甚佛您可礼佛,您觉得佛祖会同意吗”陈澈反问道。
陈老太太扬头望着儿子“明洞”
陈澈道“这是你们的家,与我和凤林无关。从今往后,老夫出家,老夫去陪着凤林,至于母亲您,身为儿子没有打折您腿的道理,但儿子想着,您应当会很愿意陪着淮阳的,是不是。”
这就是说,儿子不由分说的,也要把她给关起来了。
陈老太太粗喘了几口气,道“罢了,恶人我作,只要你们父子前途无量,我便今日死,又有什么呢”
要不是她全力以赴的活动,此时那里有陈府这一切,那里有他们父子的今日。
但为人父母者,只付出,不求回报,便被骂了恨了,也只能忍着,谁叫她爱自己的儿子,爱自己的孙子,恨不能以自己为基,好为他们铺平道路了。
陈淮誉是一直跪在地上的,本来直挺挺的跪着,此时颓然一松,瘫坐在地上便浅浅细细的抽噎了起来。
男人哭起来是很怪异的。
尤其是这样浅浅细细,像女子似的哭。
此时水榭中凉凉,周围蛙声一片,陈淮誉哭来,只让人听着觉得格外的悲伤。
陈澈忽而屈膝,跪到儿子面前,抵上他的额头抵了抵,默了半晌,将儿子扶起来,这是准备要走了
事实上,锦棠依稀记得上辈子,府中大闹过一场之后,袁俏当时已经死了,而陈淮誉出了家,至于陈澈,也是甚少回府,多一半的时间都是呆在龙泉寺做居士。
他在十年后,是文官一派的领袖。
当然,那时候他已然冷酷无情到,连父子间的亲情都罔故了,陈淮安将死,他不闻,不问,不置一言,任其赴死。
是不是也就是在当时,余凤林的死被陈淮誉查了出来,并且也告知了陈澈,然后,陈澈才会到龙泉寺去做居士的
当然,她到龙泉寺去上香,能被陈澈拘在龙泉寺中整三日,也是因为陈澈一直是龙泉寺中的常驻居士的缘故。
这辈子情况似乎有所不同了。
首先,袁俏未死,再者,陈淮誉没有选择独自吞下母亲的死因出家,而是把它揭露了出来,揭露到了大庭广众之下。
这大约和她此时的处境有关,因为上辈子,陆宝娟和陈淮阳没有威胁过她的人生安全,而这辈子,是因为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陈淮誉才选择挺身而出的。
但是,所有人都有罪了,陆宝娟反而是清白的
她踩着余凤林的尸骨得到了正室之位,儿子成了嫡子,拥有相府的一切资源,甚至学着陈老太太的样子,想不动声色把自己这个正室也除掉,从而给他儿子一个更好的前途与将来。
这一通吵之后,陆宝娟反而没人管呢
锦棠站了起来,也没有任何迂回的,只问了陈澈一句“父亲,您觉得您自己牺牲的够多吗您牺牲掉了妻子,自己的爱人,才能有今日的位置。是否淮安也得牺牲掉他自己的生活,才能获得像您一样的成功”
这身量不算太高的公公,便上辈子也没有像此刻一样,叫锦棠觉得骇人。
他声音略有几分沉哑“你讲。”那目光中的怒火,让锦棠觉得他此刻便吃人都是正常的。
锦棠壮着胆儿,指着陆宝娟说道“陈淮阳约我在云绘楼外整整等了半日,其间我在慈悲庵还吃到一只会让鱼翻肚子的馒头,然后,袁晋身着便衣而至。
后来在英国府于后海边的法事之中,尊夫人故意让儿媳一个人去买青蒿油。而就在栈桥上,两个五城兵马司的人尾随而至,若非二哥相救,只怕儿媳妇就得溺死。难道父亲不觉得,尊夫人这是要效仿祖母的手段,让淮安也来一个丧妻”
陆宝娟终于强硬了一回,指着锦棠的鼻子道“你放屁,没有任何证据的胡言乱语,你全是在揣摩,果真乡间泼妇,什么屎盆子都敢我身上扣。”
说白了,她作人作事向来谨慎。
便袁晋在私底下作的任何事情,都本着见好就收几个字,不会轻易露出破绽,当然也会立即扫去。
所以,她才敢理直气壮,毕竟陈澈向来,是个讲理的人。
陆宝娟已然叫丈夫恨了,如今手中独揽最大的,大约就是这相府的家权,随着婆婆要被关起来,相府之中可就属她独大了。
失去一切,拥有一座府第,拥有宰相夫人的权威,她依旧可以找机会,慢慢除掉罗锦棠这个眼中钉不是
但是随着罗锦棠这据理力争的一句,陈澈转过身来,就冷冷的望着她。
对于母亲的愤怒,对于儿子的失望,陈澈一切蕴在心头的愤怒在这一刹那被点燃。
他大步走了过来,照着陆宝娟的脸就是一巴掌。
瞬时便是四指的印子,从她白皙,而又颇大的面颊上凸了起来。
那种突然胀起之后热辣辣的剧痛,激着陆宝娟流了几滴眼泪出来。
不等她还想回避,又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太过用力,陈澈一巴掌飞过去,甩过陆宝娟的脸庞之后,还打在她身后的柱子上,哐的一声响。
府中的婆子们,丫头们,甚至连外院的粗仆们,此时其实都挤在暗处默默的望着。
他们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家这斯文的首辅大人动怒。
男仆们倒还罢了,有个才入府不久的小丫环,正在捧着块发糕吃,因陈澈那一巴掌一巴掌的甩着,没有停的时候,吓的一口糕噎在喉咙上,上上不来,下下不去,于是不停的打着咯。
咕唧一声,连忙捂上嘴,过了半晌,再咕唧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