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锦堂香事 > 第172章 锦书难托
陈澈这确确实实, 是头一回见罗锦棠。
陈淮安和罗锦棠到京城有两年多了, 在陈澈的印象中, 所谓罗锦棠, 就是个当垆卖酒的泼妇而已。
他也曾好几次提过,让陆宝娟把罗锦棠接到家里来。
初时,只是陆宝娟推拒, 到后来, 连他母亲陈老太太都抗拒起来, 还明明白白儿在陈澈面前说, 那罗锦棠举止粗俗, 确实不堪为公府之家的儿媳妇。
家庭是一个人人生中必不可少的, 但若为婚姻故, 只要陈淮安喜欢那个举止粗俗,相貌丑陋的儿媳妇, 陈澈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他为人开明,并不特地强求小辈。
是以, 这事儿也就罢了。
而他也曾几番, 在京城的大街上撞见过一个面貌与妻子肖似的女子。
一番又一番, 他只当自己是起了幻觉。直到今日在这礼部的大衙之见到罗锦棠, 看她一个女子站在一群大老爷们之间, 为自己而辩, 为自己的锦堂香而辩。
锦堂香,无论口感还是色泽, 风味,当仁不让,能夺国酒二字。
而他的儿子,他的妻子,母亲,一个个儿的居然都在欺骗他。
他们把一个知礼,大气,进退有度的大酒商,描述成是个吃饭呼噜嘴儿,揩鼻涕要用手指,走路都要带着风的泼妇,然后大力贬斥,那其中甚至还有陈淮安自己的生母陆宝娟。
陈澈连着搧了两巴掌,指着陈淮阳的鼻子道“从明儿起,你官降三级,到户部给老夫清田丈地去。这礼部侍郎换个人来做。”
陈淮阳也是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着磕了三个响头“父亲,儿子委实没有别的心思,便那罗锦棠,儿子也不曾见过几番。她或者生的像我娘,可我娘早死了,留下我和淮誉两个没娘的孩子,只等父亲您的垂怜。
儿子是不喜欢三弟,但对于罗锦棠从未生过不轨之心。我到太仆寺去,确实是为了打酥酪啊父亲,毕竟母亲临终之前,叮嘱儿子唯一的话,就是孝敬父亲,孝敬祖母。”
到底儿子是亡故的妻子生的,而且妻子死之前,心心念念,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两个儿子。
陈澈冷冷盯着儿子,冷冷儿看了半晌,道“陈家的家主,淮南一党的党首,便为父如今的位置,终究有一天皆是你的。但这是看在你娘的份儿上。
但徜若你仍是如此的心胸气量,淮阳,父亲这里没有嫡庶之别,只有能力之分。”
一把拉开门,外面阳光刺眼,暑浪阵阵。
陈澈于一时之间恍悟,为何自从去年开始,陆宝娟就越发的阴气沉沉,而陈老太太又那么的欲言又止了。
人的皮囊不尽相同,或者有肖似的,但每个人的灵魂是独一无二的。
罗锦棠是个骨子里高傲,不服软不服输的悍女。
但余凤林不是,她只是个活泼轻快的小女儿家。
以乐曲来喻,罗锦棠是一曲铮铮不绝的十面埋伏,而余凤林,则是一曲欢快的春江水暖,或者在外人看来,这俩个女子在相貌上极为肖似。
但是,从他十六岁,余凤林十四岁那一年成亲,二十多年,便聚少离多,便夫妻真正相伴也不过七八年,他触曾摸过余凤林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于他来说,那个女人是独一无二的。
而罗锦棠,那般的凌厉,寸土必争的性子,与余凤林又岂会相同了
可不论他的母亲还是儿子,亦或陆宝娟,他们实在都是在拿个罗锦棠玩弄他,总觉得他遇见罗锦棠,要因为对于亡妻的思念要作点什么。
比如说,违背人伦
儿子这样期盼着,陆宝娟也是吧,他们都期盼着他丧失伦常,让他变的像他们一样丑恶。
陈澈有那么一瞬间的愤怒,就好比当时莫名其妙被贬谪到岭南叫天无门,叫地地不灵时的愤怒。
但旋即,那愤怒也就消散了。
这世间,被妄自揣摩,被误解,不被世人理解,陈澈经历的太多,也就不气了。
散衙之后,捂着自己的脸回到家,陈淮阳入府之后并不回自己院儿里,而是就在后院,陆宝娟的大丫环阿成那间下人房门外时,停了下来。
阿成去通传,不一会儿陆宝娟就来了。
今天府中有宴,而且要宴请的,还是陆宝娟的弟弟林钦,是以陆宝娟正忙着呢。
不过她也一直在担心罗锦棠的事儿。
陈淮阳答应过她,会在今天礼部酒的评选一事上,狠狠的羞辱她一顿,当然,也决计不会让罗锦棠拿到这笔最大的订单。
这不过是个小小的羞辱并教训而已,谁叫她嫁给陈淮安,却不知道好好作人,一外抛头露面在外,让人笑话陈淮安家里养着个河东狮呢。
“怎样那罗氏可是丢了大脸了”陆宝娟瞧着陈淮阳脸色不大好,低声问道。
“屁,她从我手里夺走了一出大订单,如今贡酒是锦堂香了。混蛋,混蛋”陈淮阳越想越气,但也不知道自己该气谁,无处泄气,遂踢了眼前一棵石榴树一脚,倒是踢下来几只毫不客气的石榴,砸在他脑袋上,肩膀上,砸的他生疼。
“你不是礼部左侍郎,那贡酒不是由你掌握”
陆宝娟更气呢,她只当罗锦棠此番大受措折,毕竟只有罗锦棠受了措折,她接下来的谋划才好继续开展。
陈淮阳岂不是这样想的呢
谁知道那罗锦棠就是个母老虎,等于是从他手里狠狠的抢走了订单。
这还不算,陈澈突然巡至,直接就打乱了整个局面,还害他挨了好多巴掌。
越想越气,陈淮阳忽而伸手,怒冲冲道“你难道就不想彻底收拾了罗锦棠,来个痛快赶紧准备一千两银子,我找时间给咱们下手。”他这是又想要钱了。
陆宝娟给银子,陈淮阳找袁晋,三方联手,好大的架势,好比虎头铡对付一只蚊子,全心全意对付罗锦棠。
陈家家教严明,无论银子田地还是首饰,但凡一切,皆由老太太一手总管,陈淮阳是拿不到钱的,他养外室,在朝结交,甚至出门花销,全是陆宝娟给的银子。
不过,陆宝娟为了能够除掉罗锦棠,也就不得不一日复一日,忍受着陈淮阳的狮子大开口。
这不,一株石榴树还摇晃着,二人就密谋到了一起。
不过可惜了的,他们这一番的密谋,终于还是要胎死腹中喽。
这时候,郭兰芝和袁俏两个,还有前来作客的陆宝琳,陪着陈老太太,一起正在后院的水榭处谈天儿,摸牌呢。
袁俏因为被诬陷偷过东西,已经有三年未回过陈府了。
不过,自从陈淮誉回来之后,她就摒弃掉曾经的那些不愉快,欢欢喜喜的,仍像往昔一般,陪着陈老太太一起玩儿,给她解闷儿了。
她和郭兰芝两个,恰似两只麻雀,一个劲儿不停的,就开始叽叽呱呱。
郭兰芝道“三弟妹真真儿的快人快语,嘴比我的还快呢。”
袁俏亦是笑着捧过杯茶来,说道“这瓜片,据说就是三表嫂送的,祖母您快尝尝,看味道如何”
陈老太太默默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袁俏于是又道“让她也回府来,咱们一起推牌九吧,我觉得那样肯定好玩儿。”
陆宝琳曾经嫁过人,如今又成了孀寡,又因为义兄林钦的嫌弃,不爱在自己家里呆,遂经常的呆在陈府之中,陪陈老太太推陪九儿,说笑话。
陈老太太虽说不喜欢陆宝娟,但到底她是儿媳妇,不看僧面看佛面,一直以来,也会命着郭兰芝喊一声姨母。
陆宝琳听了袁俏和郭兰芝两个夸罗锦棠,心中就不舒服了。
她淡淡说道“也就是个女商户罢了,大面子上的事儿,她当然得作成个看得过去,否则的话,怎么能堵众人的嘴呢”
袁俏未语,郭兰芝与她争辩道“她分明逢年过节都送礼来着,姨母却当着众人的面说她什么都没送,您那样的说法,叫大家怎么看您,又怎么看咱们陈家”
说白了,陆宝娟在别人家教训自己的儿媳妇,她自己先就身子不正。因为这个,郭兰芝心里气的什么一样,若不为是儿媳妇,而陆宝娟是婆婆的情况下,她早就骂开了。
陆宝琳侧首翻了个白眼儿,因自知礼亏,压下此事不谈了。
见陈老太太出了张牌出来,明知自己要是出一张压了她自己便能赢的,却故意出了张小牌,放了陈老太太一码,于是,这一把陈老太太就赢了。
其实赢面也不过几枚银锞子罢了,但赢的就是个彩头。
陈老太太一把扔了牌,搂过银锞子道“姨奶奶可真是我的福星,瞧瞧,我可算赢了一回,这些银子,几个丫头们分了呗。”
大丫环青鸾笑着接过银子,跪着道了声谢,走了。
袁俏自从自陈府出去,就没了经济来源,每日还得辛辛苦苦自己炮制些药材赚钱呢,便几钱银子的彩头,她输上两局也就输不起了。
是以,她拉起郭兰芝说道“大嫂,我不想摸了,咱们往那岸边摘莲蓬去。”
郭兰芝也懒得应付陆宝琳,立刻扔下了牌,跟着袁俏就走了。
陆宝琳待她们走了,才对陈老太太说道“伯母,我哥也三十多的人了,总不成家,每每有人来作媒,他自然也是一力推拒,可他就是不肯娶我,您说怎么办”
她嘴里所说的哥哥,自然就是神武卫的指挥使林钦了。
在陆宝琳还年少的时候,总觉得林钦人太沉闷,一心扑在公务上,不懂得用甜言蜜语来哄女子,于是拒绝与他成亲,给自己找了个三两不着,专会用嘴巴哄女子开心的男人成亲。
然后,便生了小阿恪。
生了小阿恪之后,那男人对陆宝琳的热情也就用尽了,转而,去哄别的女子了。
这时候陆宝琳又想跟林钦再续前缘,可她已然二嫁之身,又还带着个拖油瓶儿,林钦又怎会要她
如今,陆宝琳每日搬缠着陈老太太,就是希望陈老太太能替自己作媒,重提当年的旧亲事,让她与林钦成了婚事。
恰恰,今儿破天荒的,陆宝娟以陈澈之名请了林钦过府,也就是想,让陈澈和陈老太太俩人力压着,给林钦和陆宝琳作媒的。
按理来说,这时候林钦也该要来了。
陈老太太来京城的晚,而且关于林钦和陆宝琳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一直以来,总以为是林钦负了陆宝琳再先,陆宝琳是被林钦拒了婚的,是以,她道“罢了,今儿我就替你作一回媒吧。”
陆宝琳偎进陈老太太怀中,三十岁的人了,扭姿作态的“还是伯母最疼我。”
陈老太太于是又说道“你也时时规劝着些你姐姐,让她以大局为重,不要总为难锦棠。难道说我没听到俏俏和兰芝说的郭家是咱们的亲家,你们在那里为难锦棠,太不应该了。”
陆宝琳翻了个白眼儿,心说至少我姐姐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要说,满京城之中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女子,好似传说里的花木兰一般,嗯,比花木兰还厉害,花木兰还是女扮男装呢。
她身为女子,招摇于街市,偏偏就还是陆宝娟的儿媳妇。
陆宝娟一生好强的人,能容忍她才怪。
今夜仍在这水榭之中摆宴。
宴席上,陆宝琳姐妹会在,她们的义兄林钦亦在,于此同时,陈澈的几个儿子们,一家人集于一堂,便是要大家一起,吃上一顿便饭。
陈澈今日颇有几分心神不宁,母亲耳提面命,说让他趁着机会给陆宝琳作亲的时候,他不住的点着头,但到了席间,却是只字不言,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正所谓睹物思人。
在没有正式见过罗锦棠之前,陈澈的心里还没有那般如绞如割的难过。
毕竟男人不比女子,在外总是忙忙碌碌,于男女之间的事情,也不想思虑过多,想的太多。
但今日白天在礼部大衙里见过一回罗锦棠,整个人就不好了。
伤心,难过,失落。
眼前总是妻子在岭南时,望着窗外的阴雨绵绵,一个人偷偷吃闷酒的样子。
偶尔叫他捉了现形,笑嘻嘻的回头,捂着酒坛子不肯还给他。
俩人打闹一番又抱在一起,望着窗外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停的阴雨,就那么默默的,依偎着彼此,然后静静的望着雨,望着雾蒙蒙的天时。
他们是少年夫妻,中间整整分离了二十年,重新在一起后的时光,就只有三年那么短暂。
杯光筹措,宴乐习习,席间还有必须要应付的客人,陈澈只觉得心乱如麻。
要是没有罗锦棠那么个女子还好。
相貌相似的两个女子,他的妻子死了,化成一堆白骨,永远躺在冰冷的坟墓里,而另一个却活的鲜艳,多姿多彩,连他见了都要心生羡慕。
他为妻子的死而不值,不甘,为了自己没有保护好妻子而自愧,自责,难过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却还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来客。
女眷一桌,男宾一桌,中间以屏风相隔着。
在水榭回廊的另一侧,十二个府里养的小丫头们,正在细细儿的,奏着助宴之乐。
而唯一的男宾林钦,其实也是才从凉州回来。
他每年例行巡一回西,今天是他才从河西归来的日子。回家略略收拾了一番就前来赴宴,也知今日首辅会请自己前来作客,必是为了他和陆宝琳的亲事,略略的皱着眉,呷了口寡淡如水的酒,便准备着如何找个借口早早告退,回家去好好休整上一夜。
明儿,按理该是小皇子出宫的日子了。
他从凉州运来一只冰鉴,如此暑天,正好可以储冰,于其中放上瓜果,能够长时间的保持鲜度,是个顶好的东西。
这是凉州知府敬贡的。
他当时便想着,罗锦棠爱吃冰,要是送给她,她必定会欢喜。
不过,冒然赐物,像罗锦棠那样手中握着大笔钱财的女子是不会要的,所以,他以这冰鉴是给小皇子朱玄林储存食物为由,就可以让罗锦棠收下冰鉴了。
想到这里,林钦淡淡一笑,起身抱拳道“首辅大人,本使远道而来,身上乏困,就先告辞了。”
陈澈意兴焉焉,陈淮阳白天才吃过耳光,此时脸都是肿的,当然也就不会多留林钦,眼瞧着屏风后面的陈老太太急的都快要亲自出来了,也不挽留,就站了起来,父子俩人送着林钦出了门。
夜风凉凉,首辅与神武卫的指挥使并肩而行,经过遍池荷叶的池塘时,俩人谈论着河北的灾情,谈论着凉州的兵务,似乎俱皆心神不宁,当然,一个心里在思量着,明日罗锦棠会不会去神武卫,赴约。
另一个则在怀念自己死于岭南的亡妻。
正如陆游所言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便如今妻儿满堂,到底发妻不在,便依旧对岸有乐声悠扬,席间有美酒佳肴,他依旧能举杯,能笑言,但真正的幸福与欢快,却随着亡妻一起,永远的埋葬了。
游廊一折又一折,是尽可能的,照着能够遍赏湖光山色的格局而修建的。
直着走着,陈澈忽而止步,也止了语,目光直直,就望着前面的来路。
来路上,有个穿着青色,交衽半膝青面褙子,下系着一条白裙的妇人,青面褙子上只在右胸前绣了两支淡粉色的并蒂莲,枝子随着衣褶而略略的弯着。
她发髻高绾着,头上只插了枚玉钗,手中拎着方帕子,施施然前来。
灯影交错,波光嶙嶙之中,恍惚间,这就是他的亡妻余凤林。
陈澈能记得真真切切,当初他要赴京赶考时,她才怀上老二,十里长亭,送了一程又一程,恰就是这样的妆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