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学之事尚在争论之中, 不过待到秋收之后,赵家兄弟俩的争夺却出了结果。
赵昙府上多位属官于家乡兼地,源和一县阡陌纵横, 其中竟无一亩归于百姓明明并非灾年, 却有饿死之人。
赵兴知后大怒,兼地之人自然被处死, 但赵昙亦担上了一个御下无方的罪责, 被遣往封地。
秋日的天气爽朗, 温度却有些低了。
今日是赵昙离开的日子,而城门口却有些寥落,赵昙此举可谓是触了燕王的逆鳞,想必之后再无出头之日,此刻城门之外几乎没有相送之人。
赵昙仰面望着城门上那有些斑驳的“东平”二字,久久不能回神。
若是常人再此站上这么久, 早就被守门的卫兵呵斥着赶开了, 不过却无人敢如此对待赵昙。
他毕竟是大王亲子,虽落得如此境地, 但也不是一个门卫能随意欺侮的。
只是赵昙站得实在是有些久了,护送他离都的士卒们却有些急了,若是误了出发的时辰,赵昙不一定有事儿,他们可定是要受罚的。
眼看着日头就要升到正中, 终于有人忍不住上前一步, “季朗公子, 这大王之命,乃是正午离都您看这”
赵昙这才恍然,“对不住,只是一时有些感慨。”
那人可不敢接这一句对不住,只连声道着,“不敢不敢”
赵昙这会儿也无心听他的话,只转头最后又看了那城门一眼,便折身向着马车走去。
车帘合上,马车辘辘驶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近。随着一句“且慢”的呼声,那车缓缓地停了了下。
车内的赵昙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不觉收紧了拳头,僵坐了一刻,才缓缓掀起了车帘,躬身下了马车,涩然道了一句“大哥。”
赵卓将马缰递给了身后的随从,快步走上前来。
兄弟俩相顾无言,过了好一阵,赵卓伸手拍了拍赵昙的肩膀,沉声道“母亲她让我来送送你。”
这句话让赵昙鼻尖竟涌上了些酸意,这一离开,怕是今生都难回都城了
他苦笑了一声,冲赵卓躬身施了一礼,“还未谢过大哥那日在父王面前求情”
若不是赵卓求情,那他现在的罪名可不是“御下不严”那么简单,怕是回落得一个“包庇”之罪,那他能不能囫囵着出这东平城尚未可知。
赵卓又使劲按了按他的肩膀,声音放低,缓声道“都是一家人,就是没有我求情父王也”
他说着,想着母亲那几带绝望的恳求,却生出些不确定来。
那边赵昙却摇了摇头,他明白自己的父亲,若是他当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赵兴纵然心中疼如刀刮,动手之时也绝不会手软
这等公私分明的绝情,赵昙那段时日在牢中已经领教过了这怕是他一生都做不到的事。
他也知晓,赵卓那段时日为他奔走取证,也定然是母亲的恳求但不管怎么说,这份情,他还是领的。
这段时日的争斗,若说兄弟俩心中没有嫌隙,那是绝不可能的。只是此时离别在即,那些负面的情绪都被压了下去,兄弟两人间的氛围倒是久违地和谐了起来。
赵昙笑了笑,“大哥特来送我,弟弟也无甚回礼,但只赠大哥一支曲子罢。”
他带的那个随从显然极有眼色,赵昙说着话呢,他便已经从车上取了琴下来。
赵昙接过那琴、径直盘腿坐了到了地上,手掌拂过琴面,竟生出些久违之感来。
他想要回忆起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碰琴了,但努力一阵儿,却是徒劳
手指拨动了琴弦,像是有什么东西波纹般散开,扰动了周遭的空气、也在心中激起了一波涟漪。
技艺久未习练总会生疏,操琴自然也不例外,最初拨动的几个音竟是有些刺耳的尖锐,仿佛回到了最初习琴的孩提之时。
那幼童渐渐长大,曲音也渐转流畅赵昙在这琴声之中,仿佛重又回顾了一遍自己的成长高声诵书幼童、锋芒毕露的少年、再到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
那琴声已经转为流畅悦耳,赵昙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或许是久未碰琴,一时适应不来罢
他这般想着,那股缺失感却令他愈发地不适
恍惚间,赵昙似乎看见,那青年的身影之旁隐隐现出了另一道朦胧的虚影,那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赵昙恍惚生出些明悟来

只是在那面容彻底清晰之前,那女子的身影却骤然消散了开来,按住琴弦地手指骤然收紧,发出一声“铮”的锐响。
“季朗”
赵昙缓缓摇了摇头,“无事,只是久未碰琴,有些生疏了”
赵卓笑了笑,想要开口,却见赵昙抬手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悠琴声,开始还是随风而逝的模糊,叫人听不真切,但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楚。
赵昙微微睁大眼睛,循着那声音望去
那是一个带着帷帽的姑娘,她的身影和方才那道幻影缓缓重合。
琴声悠悠荡荡,赵昙脸上不觉染上些笑意,他轻轻捻起一根琴弦,随着这声音响过,两道琴声合做了一曲。
仿佛本就该如此,赵昙脸上的笑意愈重好似回到了当年他在竹林之中,以琴声相邀,两人相和的情形。
多好啊那时真好
他尚未卷进这些纷乱繁杂之中,每日只抚琴吟诗亦幸逢知音,逍遥自在。
一支曲子的长度终究有限,纵使赵昙有多不舍,那琴声还是渐渐弱了下来,终至消弭。
他将琴收了起来,冲着梁玥深深行了一礼,朗声道“多谢姑娘相送。”
那姑娘抱琴起身,微微屈了屈膝,以示回礼。
“季朗公子咱们该走了。”一旁护送的卫兵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他时辰。
赵昙本轻轻勾起的唇又向上扯了扯,但那笑却多了几分勉强。
他退了几步,冲着赵卓深深施了一礼,旋即就回身向马车走,只是脚踩到车辕上之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向梁玥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阵微风拂过,帷帽下的白纱随之摇荡,露出一丝缝隙。
他隐约看见那唇瓣张合,是“再会”二字。
被风扬起的乌发略过她的颊侧,他脑海中不觉冒出了这个一个场景
亦是一个这样的秋日,他府邸的花园中,两人在其中抚琴,那时的她尚是少女之姿。
面容渐渐变化,渐成了今日的模样,两人的距离也渐渐缩近,最后成了坐在一张琴旁的亲密。
那场景骤然破碎,眼前的实景又归于清晰
风渐渐止了,扬起的白纱复又垂下,挡住了那容颜
错过了啊。
这句话缓缓在心间浮现。
马车辘辘驶远,扬起一阵飞尘赵卓也往后退了些许,站在梁玥身旁,和她一起目送着赵昙一行渐渐远去。
直至那车队变成了一个遥远的黑点。
赵卓本不是伤春悲秋之人,但此情此景却难免让他生出些感触来
他们兄弟二人,此后怕是再难相见了。
离别总是猝不及防,便是嫡亲兄弟都是如此,那别的人呢
他不觉侧头,看向身旁的梁玥有些事情,总是要说出口才好
“梁姑娘”
这话未完,就听见一阵马蹄声渐近,两人的视线都落到来人的身上
那人十分眼熟,是赵昙府上的总管,方才给赵昙递琴的人。
“梁姑娘”他喘吁吁地下了马,将一个长条状的包裹捧上前来,小心翼翼的生怕有半点磕碰,“我家公子说,这等名琴当在姑娘手上才不觉辱没,请姑娘务必收下。”
他说着,微微解开了那包裹,露出一段深色的木料来。
梁玥摇头,“君子不夺人所好,玥虽一介女子,亦是知晓这个道理,怎敢夺季朗公子之爱琴况此琴贵重,玥既无功,万不敢受如此厚禄。”
那人似乎早就预料到梁玥会拒绝,仍旧是跪在原处,“我家公子说,姑娘相送之情,实在远重万金,以此琴答谢,尚嫌礼轻,万望姑娘不要推辞。”
他抬头小心觑了眼梁玥的神色,见她脸上仍是为难,忙高举着琴,磕了个响头,声音带泣道“求姑娘可怜可怜小人我家公子说了,这琴要是送不出去,小人也不必回去了”
梁玥还未说话,一旁的赵卓倒先接过话来,“这不是正好,你留下来,我给你找几房娇妻美妾,在这儿过着快活日子,也不必回去受那母老虎的气了”
那人一梗,讪讪地收了脸上凄惨的神色,“大公子见谅,小人不敢欺瞒大公子我家公子他确、确实是这个意思。”
赵卓只嗤了一声,并未再说,毕竟是赵昙的人,他不好多教训。
再转头看向梁玥时,脸上的表情已经转为温和,“梁姑娘,不妨收下罢。名琴当赠知音季朗自小便心气儿高,少有看上的人,他那番话这辈子估计都说不了几回”
话都说到如此程度了,梁玥也不好再推脱了,躬身接过那琴,又托那人转致谢意。
赵卓是骑马过来的,可回城之时,他却似乎忘了这事儿,只慢悠悠地同梁玥一同走着,由着随从牵了马跟在身后。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赵兴的新政也就是办学一事。梁玥看出赵卓的心不在焉,几句过后,也不再多说。
沉默了不多一会儿,赵卓突然轻咳了一声,看向梁玥,颇有些认真的意思,“梁姑娘我不在下”
梁玥轻轻“嗯”了一声,侧头看向他,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身后
一个身着甲胄的士卒策马驰过,铠甲上沾满了脏污的泥痕,还有些破损的痕迹。
前线回来的那是战报
瑶儿
“抱歉,大公子玥家中还有些事情,先行一步告辞”
看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赵卓也不住心中是何滋味,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从身后上随从手中取过了马缰,翻身上马、往府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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