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喜欢?
当赫连俟问起这句时, 宋初渺的心里这才猛地颤了一下。
她秀眉微微蹙起。
喜欢……么?
宋初渺低头细细想了想, 然后才冲赫连俟点点头。
她写了三个字:“知道呀。”
赫连俟对上她明明亮亮的眼神, 难得竟有种挫败之感。
不, 她并不知道!
一想到不久前他还嘲笑过定安侯府的那位三公子, 想他心怀着那点心思,却并不被仙子所知晓。
结果一转眼就轮到他了。
他别过头,往脑门上轻拍了一掌。
赫连俟都要怀疑她真就是从九天上下来的仙子了。
他斟酌了片刻, 说道:“不,不是寻常的那种喜欢,是能成亲的那种喜欢。”
“是男女之情, 是此生相付,是非卿不可。你们大越诗文里写的与子偕老的那一种。”
宋初渺眨了眨倒映着星光的眸子看他。
赫连俟便问她:“仙子妹妹,你可喜欢你爹?”
宋初渺理所当然地点头。
“再问你, 可喜欢你那丫鬟素夏?”
宋初渺点头。
赫连俟又伸手指着窗台上那只睡着还抖了下腿的兔子。
“你是不是还喜欢那只兔子?”
宋初渺也点头。
她都喜欢呀。
“可这些同我所说的男女之情的喜欢,是一种喜欢吗?”
宋初渺不再点头了, 她皱了下眉头。
她以前不曾仔细去想过, 本觉得差不了太多,都是见了会欢喜。
可经赫连俟如此一说,又确实是不一样的。
于是宋初渺摇了摇头。
如赫连俟所说, 这些都不是能够两厢托付的喜欢。
他所指的,是要同喜欢的男子。
宋初渺想到这时, 心口倏然间像是被不知什么东西给击了一下。
那击来的东西软软绵绵的,一击就陷进心窝里头去了。
她眼前忽地闪过三表哥的模样。
沉默时清清冷冷的眉眼,笑时却又如暖风般温柔。
她一想起表哥, 就不自觉抿着唇角微微弯起。
心底里埋着的那点微末不成型的感知,竟隐隐约约间被抟出了一个小小的模样。
宋初渺迷茫地想,她也喜欢青洵表哥呀,可那又是何种喜欢?
赫连俟见她出了神,看样子似是想起什么人了。
他眉间一跳,已脱口而出道:“像什么表哥表姐的,也不过是兄长姐妹般的喜欢亲近罢了,都是算不得的。”
宋初渺思虑被打断,闻言一愣后,在纸上不大确定地写着。
“表哥也不是吗?”
赫连俟亦在打量她。
他知在大越国,表家结亲的不在少数。
他又想起沈青洵那日刺来要命的锋锐剑刃,出手可真是既无情又嗜冷。
赫连俟忽低头嘴角牵动,而后认真同她说道:“当然不是。”
“有些人会待你好,也不过只是将你当个孩子一样看顾罢了。”
“这与情悦无关。”
……
圣驾一行不紧不慢的,这日也已到达了行宫。
这行宫是先皇在位时差人督建的,依当地的风格落成,不似宫中那样肃严威正。
园林式的构建,桥溪水榭穿行其间,能让身在其中的人都感到很放松。
到时已晚,圣人用过膳原本困乏,洗了温浴后,反倒精神了一些。
这儿气候比京中暖,虽然还是冬日,但风不刮骨。
圣上有意去园中走动,几个小太监便侍候着远远跟在后头。
所有人都刚刚落脚,多在殿内休息。有经过的见了也远远退避,圣人一路散着步,到了湖边。
见边上正有光洁的长石砌墩,一掀坐了下来。
圣人上了年纪了,常年抱病下,没有了威严的龙袍撑着,坐下时身躯就显得有些佝。
伺候的太监见了忙上前,要替圣上挪把椅子来,或是垫上软垫。
圣人无力一摆手道:“不必了,退下吧。”
他叹出一口气时,背就显得更弯了些。
他久违地有一丝紧张。
晚上有月无云,让他想起来,齐王带军造反逼宫那日,宫里的天,则是在云层的叠叠遮盖下,不见月影。
他那幺弟藏得太深,也太有耐心,在去往封地之后,几乎就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以至于他在身染病疾之中,又全然没有防备,就被齐王一路直抵京城,生生带兵逼进了皇宫之中。
皇帝每回想起时,都觉心悸犹在。
宫内乱作一团,温儿本就接近临产,还不得不随着他匆忙转移。
因此惊动胎气,在小殿中难产,才生下孩子后就丢下他走了。
他跪在温儿冰冷的身躯旁时,这辈子从未像那刻一样,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无能。
他这帝王其实一直以来都做得挺无能的。
年轻时心不定,做了皇帝后仍喜欢纵情享乐,在不知不觉间亏着大越的底子。
后来一个女人入了宫,心甘情愿待在他身边。
是她教会了他帝王的责任担当,还有如何去爱人。
朝间都议他太过偏宠温贵妃,孰不知那是一个帝王头一次懂得,何为真心,又怎么将真心只放在一人的身上。
有她后,眼中再无后宫。
可他最终也没能将她留下来。
温儿生的是个皇子,那是他的第三个儿子。
许是他这个皇帝做的不好,上苍也叫他子嗣稀薄。
此前的皇儿不是怀不住,便是生下早夭。
如此折腾下来,膝下也不过只有两个儿子。
皇寺的释光大师曾在得道圆寂的当晚,请过皇帝相见,道愿最后为他解一惑。
彼时皇帝刚刚醒悟不久,朝堂内忧外患,心有焦虑,问了释光大师大越朝的命数几何。
大师未多言将来,只道若能有三皇子诞世,则此人为天定的真龙天子命数,可再保大越朝三百年不衰。
留此批命之后,大师便含笑圆寂。
皇帝那时不曾想,在齐王造反逼宫,兵马直入宫廷的这一夜,高僧批言的有帝王之命的三皇子,竟就这么生下了。
温儿生下孩子时,齐王已经带人包围了大半个皇宫。
皇帝当时只想着无论如何,哪怕自己的性命就终于今夜,也定要让温儿用性命保下的孩子活下去。
他将自己倚赖的最后一线生机,身边的精锐暗卫七星尽数调出,带着孩子想尽办法逃出了宫。
宫中被围,一片混乱,全然没了平日的宁静。
温贵妃诞下三皇子的消息遮掩不住。
哪怕是七星,带着孩子从层层包围中脱逃,也没有办法做到完全不被发现。
当年释光大师在给未来的三皇子批命之时,皇帝身边的人,还并没有那么干净。
夜间他才出皇寺,此话就暗中泄漏了开来。
不论皇室还是朝野,信奉天定命理,齐王不可能让一个如此巨大的威胁活下去。梗成他将来为帝时的一根刺。
他当下就分了一支精锐兵力去追。
就在此时,带兵在外的定安侯于关键时刻赶了回来,一路杀入宫中救驾。
局势逐渐扭转,直到最后,定安侯于马上一箭刺穿齐王胸膛,将宫里这一场造反的火焰一脚碾灭。
那夜宫里的血淌成了溪流,顺着长阶蜿蜿蜒蜒,遍处都是。
圣人低着头看出去,似是被湖中倒映月影的光亮晃了一晃,猛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眼前陷入漆黑,那夜的血色颓乱才如潮退去。
此时,身后退到了不远处的内侍突然出声,呵停了要接近的什么人。
原本走近的脚步声也顿住。
皇帝突然睁了眼,似是感知到什么,心里蓦地提了起来,连搭在膝盖上的手也一下握紧。
就在沈青洵被太监拦住了,转身要离开时,湖边坐着的圣人听闻动静转过了身子,语气疑惑,慢慢悠悠地问:“何人呐?”
内侍小步过去低声回禀:“回皇上,是定安侯府的三公子,不知皇上在这歇息呢。”
“奴这就让他离开。”
内侍低着头,却听到陛下想了想后,缓缓说道:“原来是沈侯的儿子啊。”
“无妨。朕正好也无事,让他近前来说说话吧。”
那一日,他得了沈璋进宫后暗中传给他的消息,心中震惊。
不曾想,这孩子心思如此机敏通透,竟能猜出自己的身份,还说想要见他一面。
宫里四下盯着的眼睛实在太多了,沈青洵若突然进宫,着实扎眼。
皇帝这么多年慎之又慎,不敢行错一步,引得他身份暴露。
于是思虑再三,跟沈璋商定了南下至行宫。
如此也更易于制造机会,好让那孩子能有机会接近自己。若于偶然之下相见,也能免得引人猜疑。
可这才刚到行宫呢。
皇帝本以为还要过上几日,才会有机会单独见一见他。
却没想他当晚竟就这样来了。
皇帝忍不住去想,他心中也这般急吗?
内侍退去传了话后,将人引来。
已经打算离去的沈青洵到了圣上面前,上前行礼道:“青洵不知皇上在此,惊扰圣驾了。”
多年来,这孩子难得一回离得他这样近,皇帝转身看他,心中激动难平,只好掩着咳嗽了一阵。
因了释光大师那句话,如此再看他身躯修挺,眉目凛然,不怒自威,竟也生生看出了帝王之相。
沈青洵关心问:“陛下可要唤太医来?”
似乎真的仅是随处走走,却不小心遇上,又恰好被皇帝招来说上两句罢了。
明知如此,皇帝仍将这当成真切的关心,心中熨暖。
“不用了。”他长舒一气,摆摆手。道有定安侯之子在旁,勿需担心,让内侍都远远退去。
待人都退远了,沈青洵再凝神细察,见近处无人,敛眸低低喊了一声:“父皇。”
皇帝一震,脚边有细碎石子入湖,过往记忆也如湖面的涟漪一样,层层荡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