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世界虞燕不想做一个被宠爱的女儿。……

    畅春园坐北朝南,分为南北两大部分,南部是康熙及众阿哥们议政和居住用的宫殿部分,北部是以水景为主的园林部分。

    康熙带着嫔妃和公主们住在畅春园的主园,太子并一众阿哥们及其家眷则住在西花园。西花园整体来说没有畅春园大,但是也比宫里宽敞许多。

    虞燕他们住的地方叫承露轩,因为胤禛只带了福晋和李氏两个女眷,所以住起来还算绰绰有余。

    她睡醒的时候李氏也才刚刚洗漱出来,身上穿着薄薄的纱衣。正值盛夏,李氏肚子里揣了个孩子,烧得她手热脚热,胸口都闷得慌。

    珍珠玛瑙两个也不敢给冰盆里多放点冰,怕冰伤了她的身子,因此只好用力打着凉扇,将凉温的水递到她嘴边想让她散散火气。

    胤禛一早便走了,他如今虽说已经在帮着康熙办差,但只要一日未曾从宫中搬出去,就还算在念书的阿哥,所以每一日就都要去念书。

    先前在宫里的时候,南三所和上书房的距离不算远,如今到了畅春园,阿哥们住的西花园离他们读书的无逸斋就远得多,因此胤禛每天都只能一大早起来。

    “还是园子里凉快点,否则这么热的天不能用冰也吃不了凉的,人都要被热坏。”

    李氏长呼一口气,珍珠伺候她穿

    上碧色的薄衫,衫子的对襟上还绣着白山茶,衬着那张不施粉黛如雨后芙蓉的俏脸倒是显出了两三分清致。

    虞燕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今年京城的气温较前两年来说上升得属实不是人能呆得下去的,更别说她自己本身就是又怕冷又怕热的人,要是继续在南三所待下去,说不定身上都要捂出痱子。

    “今日你怎么这么早出门?往日不都是未时以后才去念书吗?”李氏诧异道。

    虞燕背着陈姑姑缝制的小书袋,里面装着平日念的蒙学书和五公主送她的生辰礼,一边穿鞋一边答道:“五姑姑住在瑞景轩,离咱们这儿有好长一段距离呢,不早点过去太耽误了。”

    承露轩离瑞景轩的距离比无逸斋还远,虞燕忙着赶路的时候也没忘记在走到无逸斋的时候顿下步子转头瞥了一眼,只可惜窗子离的太远还模糊,除了人影外什么都没看清。

    等到瑞景轩的时候,饶是越桃山栀两个打了一路的凉扇,虞燕也已经是大汗淋漓,她顾不上别的,一头就扎进了五公主的屋子。

    然而,并没有很凉快!

    或许是因为札喇芬自幼身体不好的原因,她屋子里的冰盆少之又少,充其量只能说得上是不热,更不要说她盘腿坐在案桌前,身上还穿着春日的绸裳。

    札喇芬原本低头正欲提笔,看见虞燕来了连忙拿帕子替她擦掉脑门上的汗:“一冷一热也不怕着凉,待会在我这儿可不许吃冰的,先把冰盆撤下去,等格格身上不发汗了再端上来。”

    虞燕怕热得厉害,连忙拦住想要端走冰盆的宫女,朝着五公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撒娇道:“姑姑~太热了,你舍得热死你这么可爱的外甥女吗?”

    宫人们听她这么说话都笑了,札喇芬也没忍住,她桃眸微弯:“留一盆吧,先前在凉水里泡过的茶水给格格端上来,免得她热死。”

    虞燕松开领口的绳扣,顿时感觉脖子凉快了不少。说句实话,她真是恨不得把裙子一脱,只剩下里面的纱短裤。

    “心静自然凉。”札喇芬拍拍她光溜溜的脑门,抿嘴笑道,“等下坐在这念书就不热了。”

    为了让她静下心,札喇芬特地先拿了描红本出来给虞燕写大字,临的正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卫夫人的簪花小楷虞燕已经练得有模有样,她如今正在学习行书,五公主特地找了碑文拓印给她。

    等真正描摹上字帖,虞燕原本还有些出汗的脸不久就干了。写完今日的十张大字,她满意地搁下笔,转头望向从小书袋拿出地图的五公主。

    “额林珠见过这个吗?”

    虞燕摇摇头,她从前肯定是见过世界地图的,但是清代的地图和后世的地图简直算得上是两模两样,清代地图大多都把大清放在正中间,然后才往两边沿展,不像现代的地图全面而清晰。

    札喇芬送给她的生辰礼是一张西洋传进大清的世界地图,已经有了现代世界地图的雏形,但仍旧还有很多等待补全的地方。

    但不管是大清本土的地图也好,还是世界地图也好,都是这个时代这个年纪的虞燕所没有见过的。

    “这是咱们大清,这些地方都是外藩蒙古。”札喇芬将地图悬挂起来接着说道,“这个地方是科尔沁,就是乌库妈嬷和皇玛嬷的娘家,咱们身上都留着科尔沁的血。”

    “先前汗阿玛带着四哥他们一同出征的地方是准噶尔,在这里。”札喇芬指向大清的左上角,随后又缓缓移动手指,“这里是罗斯,也是与咱们大清接壤的地方。早些年索中堂,就是太子二哥的舅姥爷曾前往罗斯签订了《尼布楚条约》……”

    世界就这样在虞燕面前缓缓展开。

    “罗斯善用火器,我先前陪汗阿玛用膳的时候曾看见有大人上折说,罗斯有意勾结准噶尔贩卖火器攻打大清领土。”

    札喇芬咳得停不下来,虞燕立马端起一旁早就备好的水递到她跟前,眉头拧成一团:“姑姑,你的咳疾怎么还没好?”

    印象里札喇芬咳嗽的时间已经很长很长了,仿佛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重新又开始咳喘,从虞燕开始到她这念书为止,足足有一年半的功夫,其中有一年的时间都能听到她的咳嗽声。

    札喇芬喝完水摆摆手示意她没事:“都是老毛病了,太医也查过好几次,都说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春秋的时候咳得格外厉害些。”

    按理来说她这个病夏日应该还好,今日恐怕是因为对额林珠讲的这些东西让她的情绪多了些起伏,所以才喘得不同寻常的厉害。

    “旁人百日咳都忧心的不得了,您这都快成千日咳了。”

    虞燕嘴巴都不由得抿成一条直线,她看着札喇芬雪白的脸庞因为咳得厉害浮上一层红晕,难免忧心更甚。

    “先不说这个。”札喇芬将地图重新递到虞燕面前,“你来看看,有什么想法直接说。”

    虞燕勉强打起精神看向手里的地图,大清的版图仍旧显眼,对比后世那只大公鸡来说要多出外蒙古那块区域。她又绕着大清环望四周的国家,北方罗斯虎视眈眈,西北方大英帝国蒸蒸日上,东南的东瀛高丽……

    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群雄逐鹿之势。”

    作为一个现代人,虞燕的历史或许学得不算特别好,但是最基本的近代史还是知道的。

    大清作为一个封建帝制达到顶峰的时代,因后期闭关锁国而导致民智不开、科技停滞,最后被迫打开国门沦为殖民地……她看向看着地图的目光逐渐复杂。

    札喇芬先是一愣,随后向来平静无波的双眸逐渐泛起涟漪,星光点点,看向虞燕的眼中有诧异、有惊叹,最后化为满意。

    “为什么会这么想?”

    “大清地广物博,又岂是那等弹丸之地、蛮夷小国所能比的。”

    她虽然是笑着反驳,但是语气中隐隐透露出鼓励虞燕接着说下去的意思。

    “罗斯既然有想和准噶尔合作的念头,就说明他们有把握能够在战场上打败大清。”虞燕的措辞还很稚嫩,“咱们虽然也有火器营,但用的更多的还是骑兵,在火器方面的研究或许并没有他们那么深入。”

    “况且如今西洋传入大清的物件甚是罕奇,本土少有。”虞燕抬头望向五公主床头对面挂着的自鸣钟,“若是有朝一日,这种稀奇的东西不单单是在生活中,而是在各方各面铺展开来,迟早有一天或许会打得我们手足无措。”

    若不是上层人的刚愎自用,下层人的麻木不仁,大家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最后就不会落得那么惨烈的下场。

    身为一个高中选了政史地的文科生,虞燕古代史学得其实还挺好的,但是一到近代史她就歇菜了。

    主要原因还是因为那段历史实在是太屈辱太沉重,每每老师讲到那几个地方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放空思绪从而逃避,这也就导致她的近代史学得基本上可以算得上一塌糊涂。除了最开篇的林则徐虎门销烟外,后面的几个条约学得都是乱七八糟。

    “我原本只想让你的眼界不要拘泥于后宅宫廷,想让你放眼看看世界。”札喇芬笑得灿烂,“额林珠,你知道吗,你给了姑姑一个好大的惊喜。”

    她从刚开始教导额林珠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一个聪明孩子,但札喇芬实在没有想到她在看待某些事物的时候也能如此一针见血,完全跳脱出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眼界和反应,也没被人云亦云带着跑。

    智多近妖。

    汗阿玛最喜欢的孙儿弘皙在额林珠这个年纪的时候恐怕也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璀璨的双眸渐渐黯淡:“只可惜,你这个年龄都懂得道理,还有很多人都不懂。”

    应该说基本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只盯着朝堂的两三亩地,大家只关心最后谁能分到的利益更

    多,又是谁能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获得胜利。

    真正能为大清考虑的,为百姓考虑的又有谁呢?

    虞燕被夸的都有些脸红,她又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小孩,听五公主这么夸她难免还有点心虚。

    “姑姑,你为什么会想这些?”

    札喇芬温婉地卷起面前的世界地图,低下双眸仿佛陷入沉思:“从前喘疾犯得还没有这么严重的时候,汗阿玛也是带过我去南巡的。”

    那应该是她第一次出宫,原定前往江南的路线因为下面人安排的失策导致道路没有修好,他们只好集体改道。

    也正是那一次,札喇芬看到了真实的百姓生活。

    前一日他们落脚处的农户人家还是炊烟袅袅,阖家安乐,后一日就能因为繁重的税收和被洪水冲烂的农田举家卖身为奴,各奔东西、妻离子散。

    这些如果还只能算是官员不作为,吏治不当的话,当康熙在儿女们面前展现西洋人带来的所谓奇技淫巧时,札喇芬看到的则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清。

    如果她的身体可以的话,她也想为百姓为大清做点什么。但是札喇芬想到太医的劝告,目光缓缓转移到眼前懵懂的女童身上。

    或许,还有机会。

    她问虞燕:“额林珠,你想像弘皙那样跟着汗阿玛旁听朝政吗?”

    虞燕瞪大眼睛。

    札喇芬微翘的睫毛若隐若现:“如果下次再有人问你相同的问题的话,你一定要记得今天你的答案。”

    她这两句话说的没头没尾,虞燕却好像听懂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孩子,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一天到晚闷在宫里,空有满腹智慧却无处施展实在可惜。”

    札喇芬爱怜地抚摸虞燕毛茸茸的头发:“额林珠,多出去看看,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就尽量去做,咱们总不能白来这世上一遭。”

    虞燕感觉自己的灵魂被重重敲击,连带着躯壳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今日的课上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她抱着满腹心事回到承露轩,弘昐还在睡懒觉,趴在榻上睡得小脸通红,白嫩的脸变得粉嘟嘟,看起来活像一颗摇摇晃晃的果冻。

    李氏抚着肚子歪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把石青的丝线打着相生结,中间挂着一个玉白的小葫芦,一看就不是她的审美,应该是给胤禛打的。

    “额娘就知道给阿玛打结子。”

    虞燕话里的酸味直冲云霄,逗得李氏憋不住笑出声来:“就会瞎说,你瞧瞧这是什么?”

    玛瑙替李氏抓着线,闻言也凑趣说:“格格这话可就错怪主子了,在替贝勒爷打结子之前她可早就替您和二阿哥打好了。”

    李氏从一旁的细竹筐像变戏法一样捻起两根打好的结子,都是平安结的样式,不过用的颜色不同:弘昐的是天青色的,还挂着个白玉蝙蝠;虞燕的是桃红混着金线编的,上面是雕成蝴蝶样式的羊脂玉,下面坠着好几条石榴红的串珠。

    “我就知道额娘最好了!”

    母女俩在外间小声聊了两句,里头的弘昐却迷迷糊糊地翻身醒了,他把口水往软枕上擦擦,听见虞燕不断压低却仍旧显得清亮的声音,立马翻身没穿鞋就下了床,吓得一旁看着他的乳母连忙把他摁住穿上虎头鞋后才放他跑出碧纱橱。

    “姐姐!我还要听大闹天宫的故事!”

    弘昐像个小炮弹一样一头扎进虞燕的怀里,他控诉道:“你昨日没讲完就走了!”

    因为她昨日回屋后还在努力地写那三十张大字。

    虞燕趁机掐了一把弟弟软乎乎的肉脸蛋,装作回想道:“讲到哪了?”

    “讲到大圣在炼丹炉里练出火眼金睛!”弘昐奶声奶气道,“破炉而出大战天兵天将!”

    诶,谁能不爱大圣呢?就连虞燕自己小的时候看看电视上播出的《西游记》都被孙悟空迷得死去活来,巴不得自己也有一根能翻天倒海的金箍棒,路见不平就像大圣一样拔刀相助。

    但是虞燕很坏心眼地拖长语调:“嗯~让我想想~”

    弘昐眼巴巴地看着她,虞燕终于清清嗓子,压低声音:“然后玉帝请来了如来佛祖,佛祖呢就和大圣打赌,如果大圣能够飞出他的手掌心,那么就让玉帝搬出天宫;如果大圣飞不出他的手掌心,那么大圣就要下界为妖。”

    弘昐显得很失望:“玉帝怎么还请救兵!”

    随后他又打起精神问道:“那大圣飞出去了吗?”

    “没有喔,最后大圣被压到了五行山下。”

    虞燕的语气略显遗憾,靠着她的弘昐却崩溃大哭:“怎么这样!!!”

    故事就是这样的呀,个人的力量再能通天也依旧会遭遇桎梏,除非你能拥有移山倒海之能,否则无论如何抗争成功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李氏连忙将弘昐搂进怀中替他擦干眼泪,虞燕却有些神思不属,她的眼前仿佛模糊一片,外界的声音在此时也变得不真切起来。

    单凭她一人可能做不了什么,那如果有很多很多人呢?

    她低着头不说话的模样倒是把李氏吓到了,脑海中一时间千思百转,疑心是自家女儿在两座园子里走来走去,不小心被什么东西迷了魂,于是赶紧去扯虞燕的手狠狠拧了一把,一下子的吃痛叫她原本发散的思维瞬间被拉回。

    “额娘你干嘛!”

    虞燕哭笑不得地看向一脸紧张的李氏,只见她理直气壮道:“你郭络玛嬷说过,小儿易惊,若是失了魂叫都叫不回来。你刚刚在那里杵着可是把额娘吓一跳,今日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魂不守舍的?”

    “没有什么事,就是在想课业。”

    她含含糊糊地解释几句把李氏糊弄过去,母子三人一起用完晚膳后虞燕便麻溜地回到自己的屋子,继续提笔写先前拖欠的三十张大字。

    明日后日太后娘家那边来人,五公主要陪着太后做东,因此给她放了两天假。虞燕想趁着这个机会,正好让胤禛履行一下他上次答应自己出宫的事儿。

    等她将三十张大字写完的时候已经到了半夜,桌边的明角灯还亮着,外头的天却已经黑得不能再黑。虞燕写得认真,一旁的陈姑姑等人也没有催她的,都是手里做着简单的针线活,屋子里都是静悄悄的。

    直到她搁下笔,陈姑姑才抖抖身上乱七八糟的丝线,将绣好的花片放进箩筐,替她揉了揉手:“格格年幼,手腕子太嫩了,长时间这样写字怕是要吃不消的,最好还是写一段时间停一段时间为好。”

    她这话说得小心翼翼,主要还是因为眼前这位二格格虽然年纪小,但是主见却大。

    陈姑姑也是为了自己好,虞燕自然没有要反驳的道理,再加上她今天写的手腕确实有点疼,因此乖巧地点点头。

    越桃将端来的热水倒进面盆,绞了毛巾替虞燕擦脸。山栀则在陈姑姑的吩咐下将床上的东西收罗了一遍,等到虞燕换过轻薄的睡衫后躺上床,只觉得下面的褥子又棉又软,好像陷进云里一样。

    见她有些疑惑的神情,山栀解释道:“这是湖广那边送上来的东西,叫什么‘席梦思’,格格之前不是老嫌木床硬,这是贝勒爷那边送到院里来的,说是给您垫上,让您睡觉睡得舒服些。”

    虞燕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东西肯定是那位像她一样穿越过来的老乡年姑娘做的,她躺在床上左右翻了翻,只觉得原本硬邦邦的床如今变得软绵绵的,反倒叫她有些不习惯。

    “格格可是睡得不舒服了?要不然奴婢还是把原来的褥子换回来?”山栀犹豫道。

    “估计是刚换完不习惯,睡两天就好了。”

    说罢越桃便吹了灯,屋子里一下子就暗下来。

    虞燕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向头顶绣得花团锦簇的帐子,不禁有些惆怅。

    明明才穿越到大清不过两年不到的时间,虞燕却觉得她好像已经彻底融进了这里。从不习惯别人跟着自己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那以后呢?以后是不是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王府格格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学学管家打算盘的活计,最后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生儿育女,过完一生。

    虞燕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想到以后会过上这种生活就觉得两眼一黑。

    不行!坚决不行!

    第二天她难得起了一个大早,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吃了些早点压压肚子,随后抱着装满三十张大字的小书袋钻进胤禛的书房。

    “二格格,贝勒爷如今还在无逸斋没回来……”苏培盛的徒弟张德胜为难道。

    “没事,那我就在这儿等阿玛回来。”虞燕摆摆手。

    张德胜没有权利让虞燕随便进胤禛的书房,但总不能让小主子站在外面热得满头大汗,他只好带着虞燕躲进书房侧边的小屋子,让底下的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摆上冰盆,自己殷勤地打起凉扇。

    “阿玛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张德胜看看墙上挂着的自鸣钟:“约莫还有一炷香的时辰吧,差不多贝勒爷就要回来用午膳了。”

    虞燕安心地抱着自己的小书袋,舀着宫女递上来的一小碗冰酥酪,等待着胤禛回屋。

    像胤禛这样已经封爵但没有出宫建府的阿哥在无逸斋只用上半天学,今日上午康熙抽查的时候恰好说起他们建府的事情,如今朝堂上正为了给几个阿哥出宫建府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但其实真的论起来也很简单,无非就是户部和内务府之间掰扯的事情。

    户部尚书坚持如今因为前几年连番征战准噶尔,再加上今年水灾泛滥一事,国库空虚,实在是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银子给阿哥们造房子。

    内务府里有银子不假,但里面都算是皇帝的私库,一般来说不会轻易取用。康熙原本是想私底下贴补儿子们一点,但是一下子要建七座府邸,其中的花销实在太大,他这个当阿玛的也有点不乐意了。

    因此胤禛他们出宫建府的事情也就被一拖再拖。

    胤禛倒是还好,他屋子里妻妾少,孩子也少,紧着点住也住得开。

    大阿哥胤禔就不行了,他家孩子好几个,惠妃又和继福晋关系不好,他巴不得早点搬出去好清静一点。另外还有个三阿哥胤祉,他是最爱红袖添香的风流韵事,屋子里妻妾成群不说,还总是三天两碗的扯头花,一天天不是那个小产就是这个小产,到如今也只有两个福晋生的儿子,他更想搬出去好好整治一下家里的风气。

    因此康熙干脆和他们几个老大不小的儿子说起户部拿不出银子的原因,主要还是由于国库已经被大大小小的官员和宗室们借空了。

    康熙原本的设想实际上是想通过借款来帮助那些生活窘迫的官员,但没想到奢靡之风盛行,如今京城内将向国库挪借银子当作一件显示与皇室关系亲近的美事。这也就导致向国库借的钱越来越多,却迟迟没有人还钱,最终导致国库空虚。

    他是直接了当地向几个即将出宫的阿哥提及这件事,问他们谁愿意去追缴户部的欠银。

    追缴欠款这种事情一听就很得罪人,一时间原本着急出宫的胤禔和胤祉都不说话了。后面几个年纪小的更是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半天没有声音。

    康熙眯着眼睛不怒自威:“如今不要说你们建房子没有钱,就连宫中的用例朕都已经吩咐下去裁了快一半,如今南方洪灾连拨款的银子都没有,你们几个既然没有人愿意接手这件事,那就不要再跟朕说想要出宫见府的事情了。”

    他何尝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得罪人,但他这几个儿子都是皇子,那些大臣宗室在他们面前不一样要低下头来,又何必担心得不得罪呢?除非他们心里所求甚大,又要依靠那些大臣和宗室……所以才迟迟不愿接下这桩事情。

    想到这里,康熙的目光就不由得冷了三分。

    无逸斋里一时间静悄悄的,年幼的阿哥们虽然和这件事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康熙积威甚重,他们也不敢说话。

    年长的阿哥们则在脑海中迅速分析这桩差事的好处与坏处,无疑这件事情若是能办得好,那就是一个既能展现自己能力,又能在汗阿玛面前留下好印象的好差事;但若是办不好,不仅会得罪朝廷上的一大帮人,而且还会在汗阿玛眼里留下一个办事不利的坏印象……

    不说其他阿哥们怎么想,就连胤禛自己都有些犹豫。

    但上次准噶尔之行自己实在是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所以最后前面两个哥哥都分的是郡王,到他这儿只有一个贝勒……若是追缴户部欠银这件事情能够顺利地办下来,说不定汗阿玛会看在这件事的份上提一提自己的爵位。

    想到这里,胤禛还是抬头看向康熙:“儿子愿为汗阿玛效劳。”

    此话一出,众阿哥都是一愣,就连向来和他不对付的十四都睁大双眼,心中不由得对自己这位便宜四哥多了一分敬佩——只有一分。

    “哦?”康熙挑眉,“你倒是不怕得罪人。”

    “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何谈什么得不得罪人。”胤禛拱手道,“若使能将借款追回也算得上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无论是于君、于国、于民……还是于己,儿子都愿意来替汗阿玛办这件差事。”

    他这句话说得实在是漂亮,一时间其他阿哥无不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就连康熙看向他的目光都变了几变:“于己,是什么说法?”

    “《礼记》有言,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胤禛娓娓道来,“儿子在上书房念这么多年书,学问涨了不少,但论起实干来实在是没有。无论如何,此次差事对儿子而言都是一次历练的机会。”

    康熙颔首:“既如此,朕就给你这个机会。”

    想了想他又说道:“只是你性子刚直太过,不懂变通,又有些喜怒不定……老八素来温和,惯是会和人打交道的,他又和你关系不错,此次追缴银子的事情你们二人一同去办,办得好朕自然有赏。”

    那若是办得差呢?

    胤禩没敢问出口,但他面上仍旧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浅笑模样:“儿子定当好好跟着四哥办差。”

    一旁的其他几个阿哥面面相觑,但又都没说话。甚至大阿哥和三阿哥等人还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户部这地方好是好,里面的弯弯绕绕也是真的多。更何况很多事情情又牵扯到前朝的大臣和宗室子弟身上……怎么处理都棘手。

    如今有人接过了这个烂摊子,叫胤禔等人来说,既然再好不过,若使他们成功,不用花任何力气就能坐享其成;若是失败,反正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胤禛垂眸没再多说什么。

    他一出门苏培盛就迎面而来:“四爷,二格格在您书房的侧屋等您。”

    实际上虞燕已经等得快睡着了。

    她以前从来都不早起,难得早起一次眼皮子就困得直打架。胤禛身边的宫女太监又都沉默寡言,没人同她说话,虞燕歪在休息的罗汉塌上,半梦半醒间依稀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向她走来。

    “阿玛你回来了!”虞燕的睡意瞬间一扫而空,高兴地从自己的小书袋中拿出写好的三十张大字递到胤禛面前,“描红我写完了,明日姑姑有事,您能带我出宫吗?”

    “先吃饭。”胤禛不可置否。

    虞燕原本亮晶晶的眼睛瞬间暗了不少,一旁的苏培盛连忙招手让底下的小太监们将今日的午膳传上来。

    胤禛这里一向是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下来好吃是好吃,就是多少有些没滋没味了。

    虞燕心神不宁地喝完碗里的鸡汤,等下人收拾好碗筷后才又张嘴:“阿玛……”

    胤禛牵过她的手行至桌前,将她的三十张大字逐一看过,一边看一边若无其事道:“星德给你写的那三十张呢?怎么不一起带过来?”!!!

    虞燕第一次庆幸自己没有用星德那小子写的三十张大字来应付自家阿玛,想来福晋在星德身边放的几个丫头早早就将他给自

    己写大字的事情上报了,如今可不就在这等着她自投罗网。

    想到这里她不禁装傻:“嗯?星德写了三十张大字?我不知道啊。”也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了。

    他勾唇没再多说什么。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虞燕不安分地坐在自己的小凳上扭来扭去,眼睛悄悄瞄上首端坐着的胤禛,他翻阅描红的速度越来越慢,眉头微拧好似有什么心事。

    “阿玛在想什么?”

    胤禛抽离的思绪被女儿一句话拉了回来:“小事情罢了,明日你想出宫?”

    虞燕点头犹如小鸡啄米,眼巴巴地看着胤禛,胤禛逗她:“京城那么大,额林珠想去哪里玩?”

    她又没有出过宫,哪里知道哪里好玩?

    “你皇玛法今日给阿玛吩咐了一桩差事,明日恐怕不能带着你……要不然等下次?”胤禛有些犹豫。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虞燕坚决不要等了又等,她一路小跑到胤禛面前:“五姑姑曾跟我讲过曾子杀猪的故事,您作为我阿玛更应当信守诺言才是。额林珠会很听话的,不会到处乱跑,也不会耽误您办差事……您就带着我一起出去吧。”

    出宫在此时变成了其次要急的事情,更重要的是虞燕想要借这个机会接触朝政。毕竟等她再大点恐怕就不好让自家阿玛带着自己出去办公了。

    曾子杀猪的道理胤禛自然知道,他想起从前小时候想要去猫狗房抱一只狗,明明额娘已经答应他了,却因为那阵子后宫中有贵人的猫狗抓伤了太子,这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当时年幼的胤禛就想,若是他以后当了阿玛,一定不能做出尔反尔的人,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

    想到这里,他还是点了头:“既然如此,明日一早你可不能睡懒觉,咱们上午恐怕要先去你皇玛法的外祖家登门拜访,到时候也让你额娘给你收拾得利索点。”

    皇玛法的外祖家?那不就是五姑姑未来下降的额驸舜安颜的家里?!她能借着这个机会看到舜安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歪瓜裂枣了?!

    虞燕瞬间睁大眼睛,第一次那么渴望出宫。

    “这描红比之前有些进步,可见你不是不会写,只是性子惫懒。”胤禛将手里的字帖叠起来后放置一边,“好在你只是个格格,懒点就懒点了,以后你两个弟弟要是学着你这样可怎么办?”

    什么叫做“好在你只是个格格”?虞燕听着觉得心里瞬间不痛快起来,但是她懒又是真的,很多事情嫌麻烦不想做就不做,一天下来真正给自己安排的事情确实少之又少……

    胤禛见她一下子闷闷不乐,于是便垂眸压着笑意:“说你懒不开心了?”

    “没有。”虞燕怏怏道,“只是阿玛,若是弘昐我这样的话您肯定会教训他,怎么到我这您就轻拿轻放了?”

    “那是你阿玛疼你,怎么,我们额林珠还不乐意了?”胤禛失笑道。

    虞燕摇头:“阿玛,您还不如像以后对弟弟们那样对我,你骂我懒,天天变着法地督促我学,都比现在这样随便我好。”

    或许男孩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在他们年幼的时候开始,总会被大人们要求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路途虽苦,但最终总能结出甜美的果实。

    而生来作为女儿,她们从出生开始就被名为“宠爱”的糖衣炮弹所包裹,她们可以想不学就不学,想不做就不做,无所谓能不能奋发向上,最后被容易的道路所裹挟,行至中年甚至老年才幡然醒悟过来自己从前错失了些什么,最终却已无力挽回。

    虞燕不想做一个被宠爱的女儿。

    “你有努力上进的想法自然好,那这第一条,就是先改掉你不到用午膳不起床的坏毛病。”

    胤禛从架子上取下一方澄泥砚递到她手里:“第二条便是好好练练你那一手字,该圆的地方不圆、该利的地方不利,还有就是贪多嚼不烂,以后不许攒着一口气写十几张,你如今那么嫩的手腕哪里写得动,万一写坏了怎么办?”

    果然,虽然她这阿玛看着将后院的所有事宜都交给了福晋,但对妻妾子女的掌控力依旧不弱,什么事儿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虞燕虽然乖乖地站着听训,心里却依旧美滋滋的——她本以为阿玛会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就敷衍过去。

    心想事成后,她就连半夜躺在还没睡习惯的席梦思上都睡得沉沉的,一大清早就又醒了。

    第25章

    佟府“好名声?要那玩意干什么?”……

    前一天胤禛身边的苏培盛已经和李氏这里打过招呼说今日贝勒爷要带二格格出门,小厨房早早就备好虞燕平时爱吃的早膳。

    李氏又怕她人小喉咙细,早上吃不了多少,等过一两个时辰就饿了,因此特地在她的细竹编的小挎包里放了好几块油纸包着的糕点。

    外出总不能穿得随意,又因为胤禛开口说要穿得利索点,陈姑姑干脆把她刚长出来一点的头发绑在脑后,编出一条细细的小辫子,拿了顶小帽盖在上面,配着宝蓝色的褂子十足就是个小阿哥。

    “这衣裳听说是贝勒爷小时候的。”李氏眉眼弯弯,拉着虞燕让她转了一圈,“你穿成这样出去,旁人不知道的肯定猜不到你是个格格。”

    估计胤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毕竟不管怎么说,办差带着儿子出门历练听起来总归比带女儿出宫溜达好听一点,也是为了避免被别人借题发挥。

    出宫的朱轮车早早侯在外面,胤禛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心里却在想着自己与佟家的那点渊源。

    宫里有规矩,为了防止外戚做大,妃嫔们的孩子生下来基本上都是换着养的。因此他年幼的时候住在景仁宫,养在当时还是贵妃的佟佳氏膝下。

    一想到佟额娘,胤禛就有些怅然。

    不是永和宫的那位额娘对他不好,只是他从襁褓长到十二岁都是佟娘娘抚育,如今的脾性作风几乎都与那位娘娘一脉相承。

    只是每每想到佟额娘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的那些话,胤禛就不由得有些齿冷。

    “阿玛!”

    虞燕掀帘而入,只见胤禛正襟危坐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怀念与悲伤的复杂神色。

    “你穿这衣服倒是像模像样的。”胤禛勾唇捻起她细细的小辫,“这样走在外面,真就再没有人把你当作格格看了。”

    听了好几遍类似的话,虞燕的耳朵都快长茧了,她趁着车轮缓缓挪动去掀车帘。胤禛也没有阻止她的意思,而是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外面的景象。

    如今他们还没有出园子,因此还能看到在周边行走的侍卫们,穿着统一颜色的褂子,偶尔有几个行走懒散的,一看就是勋贵子弟,虞燕在年节的时候还能在乾清宫的家宴上看到他们的面容。

    出园子后就是京城,如今可能是刚下朝的时间,沿街都是卖早点的铺子,一路上都是京都口音,与后世的北京话大差不差。

    街上形形色色与后世又有几分不同,路还是那个路,景却不是那个景。

    虞燕再探头去看,只看见胡同里有走街串巷的老人在卖糖人,就是浇糖画,十二生肖也有,传奇话本里的经典场面也有,最好看的还是挂在顶上的大闹天宫——要是弘昐看到肯定走不动路!

    “想吃?”胤禛笑道,“不如停一停叫苏培盛下去给你买两串?”

    虞燕倒是不馋糖画,她只是在心里寻思着回去的时候要不要给弘昐带一个。

    只是如果给他带了,那弘晖又要不要带呢?

    毕竟不管怎么说,从胤禛那论起来他们都是姐弟。若是给两个弟弟都带了,那同样养在宫里的星德是不是也该带上一串,怎么说都算是养在一起的小孩。

    想来想去虞燕最后还是决定都买:“阿玛,咱们回来的时候买三串大闹天宫怎么样?”

    糖容易融化,如果现在买的话,等回宫估

    计就化得差不多了。

    “你先下去和那老翁说一声,免得等下回来的时候二格格瞅不着糖人要闹人了。”胤禛吩咐苏培盛,转头又看向虞燕,“你自己不要一串吗?”

    “没有我喜欢的。”

    虞燕看了这么许久也看够了,多花那几个铜板实在是没必要,她只是想带回去给没有出过宫的那些小孩看看外面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逗逗他们开心。

    胤禛他们坐着的朱轮车一路行至佟府门口时,早有另一辆朱轮车在那侯着了。

    “这是……额林珠?”

    胤禩有些惊讶地看着打扮成男孩模样的虞燕,最后忍不住笑起来:“这样一看还真像个小阿哥。”

    够了,相同的话她到底还要听几遍。

    虞燕木着脸,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褂子。

    佟府前来迎接他们的正是康熙的舅舅,刚下朝回来的佟国维。他带着自己的长子叶克书和四子隆科多上前问安:“给四贝勒请安,如今外头闷热,咱们有话不如进屋说?”

    虞燕好奇地打量眼前的隆科多,历史上这位好像前半辈子荣宠加身,后半辈子那叫一个潦倒窘迫。

    但是就他现在看样子,也不像是什么飞扬跋扈的小人,就是个普通的中年人,言语间恭恭敬敬,还是很正常的。

    “这位是?”佟国维没有错过四贝勒手里牵着的小孩,不过他心里转念一想,如今四阿哥屋里福晋生的弘晖阿哥如今也就三岁,眼前这个五六岁的孩子,肯定不能是弘晖阿哥,这让他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虞燕笑眯眯:“佟大人好。”

    女童清亮的声音让除了早就知晓的胤禩以外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就连胤禩都忍不住闷笑:“小侄女,你这扮相确实让人看不出来,往后若是你还想出来,偷偷换了这一身衣服,满街都不会有人发现你是个姑娘的。”

    “格格长得与四爷真像,奴才们确实没认出来。”一旁的隆科多忍不住感叹道。

    只是不管是格格还是阿哥都还是小孩,总不能跟着他们一起谈事情,哪怕虞燕表现得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被迫跟着佟府的下人从前院走到后院,与自家阿玛分开。

    但是如果这样什么都听不到的话不就违背了她想要接触朝政的初衷了吗?

    虞燕纠结得很,但是又不能明着和胤禛说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听听你们要办什么差事,只好怏怏不乐地跟着下人穿过弯弯绕绕的长廊——不得不说佟府确实气派,他家不光是院子大,就连里面的花草树木和假山湖石都是宫中都难得一见的珍稀品种。

    后院里佟老夫人赫舍里氏早早就接到前院的消息,连忙带着叶克书的夫人一道准备起茶店,又叫来后院里和虞燕年纪相仿的几个女孩预备陪着小格格玩闹。

    只是她们在后面盼得望眼欲穿,却迟迟不见虞燕的人影。情急之下佟老夫人生怕出什么事情,打发好几个小子出去问,最后还是派出去接虞燕的小厮进屋回禀说格格被领去了金风玉露。

    “冤孽!还不快去把格格带回来!她算什么面上的人也好招待格格!”

    佟老夫人简直是眼前一黑,金风玉露这地方是隆科多的小妾李四儿的院子。

    正堂里闹得鸡飞狗跳,虞燕这边却是安然。

    梅花香饼透过三足芙蓉石熏炉缓燃,落地罩旁垂下洋红洒金绸帘,罗汉溻上坐着的妇人穿着绯红织金琵琶裙,新月笼眉,目剪秋水,唇夺夏樱,耳边的东珠成色比宫中嫔妃的还要好上几分。

    要虞燕说来她这样貌就像是成熟版的李氏,比她少了一分清雅,多了几分风情万种。

    “不是说是个小格格吗?怎么穿着小阿哥的衣裳?”李四儿拉过虞燕细细挑剔着她的眉眼。

    虞燕不知道眼前这位是什么来路,身边也没有可以问的人,只好开口暴露出自己清亮的女孩声音:“阿玛说这么穿利索。”

    “你知道我是谁么?”

    李四儿翘起涂着红艳艳丹蔻的指尖缓缓划过虞燕白皙的脸蛋,眉眼含笑,话尾拖长轻声道:“算起来你应该喊我一声四舅姥姥?”

    这辈分也没小到哪里去!

    虞燕快速运转自己的大脑回忆佟家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此处宅院住的应该是佟国维一家,他的四儿子正是门口见到的隆科多,胤禛得喊隆科多舅舅,那么眼前这位自称是“四舅姥姥”的女子应该是他的妻子赫舍里氏?

    她有些犹豫,俗话说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虞燕看着她那张色如春晓之花的脸蛋甜甜道:“您看起来就和我额娘一样大,‘姥姥’二字额林珠是在叫不出口。”

    李四儿笑得花枝乱颤,一把拉过虞燕搂紧怀里,另一只手去抓边上圆桌上摆着的白盅:“你这丫头嘴巴比我那两个孩子可甜多了,跟抹了蜜一样。我这有你们小孩爱喝的错认水,你也来尝尝。”

    她说着让虞燕尝尝,酒盅却递到了自己嘴边,玉液倾倒打湿她薄纱的衣襟,透出大片大片雪白的胸脯,双眼迷离情浓,叫虞燕这样的孩子看了都面红耳热。

    小孩子不能喝酒,可是虞燕又对没干过的事情稀奇,因此她纠结地看向小酒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伸手去拿。

    好在没等她做出决定,外边就传来了丫头的声音:“四奶奶,正堂那边派人来接格格了。”

    李四儿冷笑一声,手里的酒盅瞬间被她掷到地上,瓷碎的声音吓虞燕一跳:“怎么?我就不能招待格格了?老虔婆一天到晚看我这不顺眼那不顺眼的,如今连我招待个人都不行了?”

    她捂上虞燕的耳朵,一脚蹬翻了眼前的桌子,上面原先摆着的花瓶茶盏尽数砸到地上,一时间门外的人只能听见屋子里震耳欲聋的碎裂声。

    李四儿爱怜地摸摸有些怔的虞燕娇笑道:“格格被吓到了?原是我们的家事,如今倒是让你看笑话了。”

    没等虞燕回话,她又高声朝着外面喊:“去和你主子说,她如今再怎么看不上我,她儿子也不听她的,她那好侄女照样还得留在我手底下讨生活。哪日若是她侍候我侍候的不顺心了,哪日她也就没命了!”

    外面一下子静了下来。

    “主子,这些东西……”

    有丫头上前打扫碎掉的瓷器,李四儿摆摆手:“你去前院找咱们爷拿库房的钥匙,碎了多少从老虔婆和赫舍里氏的份例里拿,不够的话支银子去外头买。反正都是他们从国库里拿的银子,债多不压身,拿多少都是他们爷们的事。”

    等外面的人走后,李四儿原本笑着的脸蛋瞬间冷凝下来,这也是虞燕第一次看到变脸变得这么快的人。她坐在贵妃椅上自得其乐地喝着酒,反倒将虞燕晾在一边。

    虞燕从刚才的话语中也终于意识到了眼前这位狂得仿佛天老大她老二的美妇人到底是谁,她这作风,这语气,应当就是那位隆科多的小妾李四儿。

    她是隆科多从自己老丈人赫舍里氏那边抢来的,原先是那位老大人身边的小妾,听宫女们说是清倌人出身,不知怎么就和隆科多搭上了关系,如今已经给他生了一子一女。

    隆科多的原配赫舍里氏还是佟老夫人的侄女,如今在家中终日念佛,外头所有的宴请都是李四儿顶着隆科多妻子的名头去不说,有的时候李四儿脾气上来了,轻则打骂,重则上刑,好好的一个正妻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隆科多如今在御前行走、深得帝心,因此就算是佟老夫人再怎么心疼侄女也不敢将隆科多治家不严、宠妾灭妻的事捅到御前坏了他的前程,所以李四儿在佟府中更是作威作福狂得没边。

    “我见过你娘。”

    过了不知道多久李四儿缓缓开口,她斜歪着飞了虞燕一眼:“她是个傻姑娘,一门心思都拴在男人身上,你可别学她。”

    虞燕瞪大双眼,显然没有想到二人间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渊源。

    李四儿见她有些怯又有些好奇,忍不住笑了:“我这坏名声看来连孩子也知道了,诶呀,这可怎么办呢?”

    她嘴上说着怎么办,脸上却全然是一副娇笑的模样,一边玩弄着自己的指甲一边轻瞟一眼安静如鸡的虞燕:“格格被吓成这样?”

    虞燕怎么会被吓到,她只是循

    着李四儿刚刚说的话抽丝剥茧,里面依稀好像提到什么从国库借的银子,莫非她阿玛今日来是为这件事?

    “没有被您吓到……只是在想,您为什么不要一个好名声呢?”虞燕收回发散的思绪顺着李四儿的话问道。

    “好名声?要那玩意干什么?”

    李四儿挑眉悠然道:“是能吃还是能穿?多少人一辈子累死累活就为这‘名声’二字,最后又落得什么下场?人活一辈子,开心就好了。谁叫我不痛快了,我就让她百倍千倍的不痛快,如此不是自己就痛快了?”

    虞燕被“痛快”两字绕得云里雾里,最后还是李四儿有些困倦了,她叫来外面侯着的丫头:“把格格往前院送去,这后宅又挤又小,把人送过去也不嫌臊得慌。”

    一直闷闷不乐的虞燕一听这话立马抬起头,她能去前院听阿玛他们办事了?!

    或许是李四儿积威甚重的缘故,她手底下的丫环小厮一个比一个听话,说带虞燕去前院真就带着她往前院走去,没多久就到了佟府前院。

    胤禛此时的脸却有些黑。

    他和胤禩刚进佟府门的时候不管是佟国维也好,还是他的两个儿子也好,至少嘴上都是恭敬的。等到他们兄弟二人说明来意后,三人皆是左顾右盼,迟迟不说话。

    直到胤禛实在忍无可忍,他一把挣开胤禩按着他的手,将佟家这些年来在户部借银子时候打的欠条递到佟国维面前:“佟家借了国库足足三百万两银子,如今南方洪涝,民不聊生,若是舅公真的秉公执法心系百姓,还望能尽快将这三百万两还至国库!”

    佟国维父子三人面面相觑,也实在是没想到这位四贝勒性子如此之犟,叶克书不以为然拱手道:“四贝勒有所不知,不是咱们家不还钱,实在是当初万岁爷金口玉言说若是家中窘迫的臣子皆可借款……”

    胤禛只觉得眼前这位舅舅鬼话连篇,脸沉得都能滴水。

    开什么玩笑?!佟家若是还算窘迫的整个京城里估计都没几户能称得上是殷实人家了!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佟额娘临终前说的话一点不错,佟家二房的人都是被富贵迷了眼睛,好好的良才都被坏成了庸才,大房子弟还算得上刚直,只可惜都是脑袋空空被人牵着跑的蠢货!

    胤禛敲了两下桌案:“府上用的俱是黄花梨的器具,光这些东西加起来都有百八十万两。”

    言下之意就是区区三百万两,你们佟家莫非还摸不出来吗?

    隆科多没说话,叶克书却皱眉道:“四贝勒此言差矣,这些器具都是从前万岁爷赏下来的,怎可随意变卖?”

    佟国维脸上的笑也有些撑不住,此时还是胤禩出来打圆场道:“沿院走来仆妇众多,一下子裁剪用度恐怕确实为难舅舅们了。只是汗阿玛要追缴借款,咱们做儿子的也只能奉命行事。”

    “好在汗阿玛未曾言明还缴的数目和具体日子,若是府上实在周转不开也可徐徐图之,今日还几万明日还几万。”

    他笑得叫人如沐春风,一旁的胤禛却耐不住性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此番追缴欠款本就是为解南边水灾的燃眉之急,徐徐图之要还到何年何月去?佟家本就是天子外戚,代表的不只是佟家更是代表着汗阿玛,本就应该率先做出表率才是!”

    佟国维到底浸淫官场多年,因此沉吟片刻后吩咐一旁的小厮几句,随后朝胤禛拱手:“家中确实一口气拿不出三百万两,账上如今能挪用的约莫五十万两,奴才吩咐下人如今去开库房核验,明日定将钱款还至户部。至于剩余的钱款,还望胤禛看在从前景仁宫娘娘的份上,宽容几日。”

    胤禛咬紧牙关,悲从心来。娘娘性情高洁,脾性刚直,怎会和眼前这些人同出一脉。

    胤禩从前也在孝懿皇后手底下待过几年,知道胤禛对自己这位养母看得颇重,见状心里苦笑,面上还是那副满面的笑容:“舅爷见外了,本就是一家人……”

    话还没说完,原本出去的小厮又回到书房内:“禀太爷,如今账面上能挪用的只有二十万两……”

    佟国维一愣:“前几日不还有五十万?”

    那小厮小心翼翼看了眼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l隆科多,愁眉苦脸道:“李姨娘那的花销太大,今日脾气上来砸碎了不少东西,一口气又填了五千两银子进去。”

    虽说是家丑不可外扬,但佟国维还是被气了个仰倒,指着隆科多的鼻子就骂:“都是你养出来的下贱人,如今丢脸都丢到宫里去了,迟早有一天咱们家得被你们两人害死!”

    隆科多眼皮却连抬都不抬,站在那里好像被骂的人不是他一样,一旁的叶克书冷哼一声却也没多说什么。

    宠妾灭妻、家宅不宁。

    胤禛把两个标签直接盖戳到隆科多身上,背过手就往书房外面走去。他只觉得今日来佟家实在是出师不利,他们手上既没有汗阿玛批下的特权,也没有实在的文书,全凭一张嘴和户部的欠条实在很难让这群勋贵填补那巨额亏空。

    “唔阿玛!”

    虞燕刚到书房门口就迎面撞上黑着脸出来的胤禛,他的身后跟着匆匆而来的胤禩。

    “你不是在后院吗?怎么跑前面来了?”胤禛挑眉。

    虞燕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李四儿供出去,而是转移话题。她探头往胤禛身后看去:“阿玛你不是要办差吗?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冥顽不灵之辈,有什么话可说的。”胤禛垂眸,“出来的时辰也够久了,回宫便是。”

    不是啊,她今天来佟家还想着顺便看一下五公主的未来额驸舜安颜,若是就这么轻易回宫那她出来一次的意义是什么?

    只是胤禛如今正在气头上,不要说什么舜安颜了,佟府的一草一木他看了都觉得面目可憎,他一把抱起虞燕就往外走去,一旁的胤禩知道他这位四哥在气头上也没敢多说什么。

    直到坐上朱轮车,胤禛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第26章

    有容“您下次办这事要不带上……

    虞燕坐上车也没说话,她只是掀起帘子往外看,走街串巷的货郎篓里摆弄着贴花片、拨浪鼓……

    胡同里的小孩都探头探脑的,有两个穿着绸缎短衫的胖娃娃没忍住从宅院门口溜出来,慢慢悠悠地掏出口袋里的几个铜板换东西。

    她看得乐呵,胤禛心里的郁气也伴随着市井中吵闹的声音渐渐舒缓,转念一想吩咐苏培盛道:“你去和八弟身边的人说一声,就说二格格闹着想去她表姐家玩,再让车夫掉个头,去棉花胡同李家。”

    户部尚书张玉书给他们的欠款单上没有福晋家,但是李氏家中倒是借了十万两。

    等朱轮车停到李府门口,虞燕趴在窗口还没反应过来,李府上下早早就接到了四贝勒带着二格格前来的消息,李氏的父亲李文烨和李老夫人俱侯在门口迎了二人进去。

    李文烨看到虞燕时瞬间想起自家女儿小时候和兄长换衣服穿到处乱跑的模样,忍不住眼睛一酸,拼命压制才勉强不让眼眶里的泪滚落下来:“奴才给四贝勒、二格格请安。”

    跟在两位老人的身后胤禛牵着虞燕穿过抄手游廊,行至垂花门到待客的正院。

    李家没有专门谈事的地方,胤禛也不拘束,随便往厅中摆好的椅子上一坐开口道:“李大人可曾听闻汗阿玛近日预备追缴户部欠款一事?”

    虞燕被李老夫人搂在怀里,竖起耳朵听着翁婿二人的谈话。

    李文烨收起情绪点头回道:“京中如今大大小小的人家都知道万岁爷要预

    备追缴欠款。”

    “既如此,爷便不兜圈子了。如今这桩差事落到了爷身上,李大人想必也知道这差事多少有些烫手,如今京中众多人家都在观望……”

    胤禛抿茶瞥了一眼听得津津有味的虞燕:“都不愿意做第一个还上欠款的人。”

    李文烨握着茶盏的手一顿,思忖片刻后犹豫道:“咱们家虽说比不上那些类世大族,但家中也算殷实,原先是没想着借款的。只是万岁爷开口允诺家中窘迫之臣可以前往户部借款后,京中皆以借款展现自己与皇家的亲近关系,关系越亲近借的越多。”

    “奴才出身包衣,自然也想彰显与万岁爷的亲近关系。因此关起门来家里商量了一下,最后还是随了大流借了十万两。不过这些钱一直放在库房里未曾动过,若是贝勒爷急需,咱们明日就能将欠款尽数归还。”

    从古至今都有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但李文烨想到如今在四贝勒府中还算受宠的女儿,又想到清正不阿的儿子,再看看虞燕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心下一叹。

    他们家如今在四爷这条船上想下来都难,主子爷开口岂有不应的道理。

    他李文烨汲汲营营半生,不就是为了能让子孙后代能过上好日子,若是因此开罪那些世家大族——不过就是辞官罢了!

    “实不相瞒,爷昨日回去后向汗阿玛求了一道圣旨。汗阿玛的旨意吩咐除宗室子弟外,其余欠债人等需在五日内缴清欠款,若有拖欠者,一律被捕至步军统领衙门处。”

    李文烨刚知道此事,但他好歹也宦海沉浮数载,基本的政治敏感度还是有的,因此立马就意识到万岁爷此次也有意整治无限制借款等那些人家,所以才下了这么一道旨意。

    胤禛抿紧的嘴唇略松,虞燕窝在外祖母怀里装鹌鹑想再听点什么,却还是没逃过被点名的命运。

    李老夫人摩挲两下她的脸蛋:“大人讲话没什么劲,格格可要去后头跟家里的哥儿姐儿玩乐去?”

    大人讲话可有劲了!

    虞燕还想留下来多听几句话,但眼见李文烨和胤禛都看着她,她又有点不好意思拒绝外祖母,只好勉强点点头。

    李老夫人牵着她就往后面走,花园里站着两个拍皮球的小孩,还不等李老夫人说话,南边就传来女孩高亢的抗议声。

    “女行有四,为何就没有男行有四?!凭什么我要念这劳什子《女诫》,柏哥儿他们就不用念《男诫》?人家念的是诗书礼易春秋,到我这只能看什么《列女传》!”

    “女行有四,德字为先!你冲着亲娘大喊大叫难道就有道理了不成?!”妇人的声音也是又尖又利,“柏哥儿他们上学能做官,你念那么多书只会一天到晚和你爹娘吵架,书都叫你念到狗肚子里面去了!以后不许你念书!”

    “这不公平!”

    虞燕瞪大眼睛,只见假山后面钻出一个青蓝褙子的女孩,她刚到留头的年纪,发边斜别着一朵金花,长眉飞挑,雪白的皮子因为吵架的缘故涨得通红。

    “我看就是你就是书读坏了!”李夫人也气得不轻,但到底还是心疼女儿,一把拉过她软下声来,“容姐儿,你又同爹娘犟什么呢?你是包衣出身,往后若是要进宫伺候人,这一身脾性不改一改总要摔一个大跤,娘也是为你好。”

    容姐儿咬着唇:“爹常说人活在世上就要争一口气,我若是这口气散了,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行尸走肉!”

    “你爹那是读那些济世救人的书读仙了!”李夫人骂骂咧咧,“这么多年下来活像个散财童子,家里的田产铺子他可曾过问?一枚鸡蛋多少钱他都不知道!你若是向你爹学,往后嫁出去了只有吃糠咽菜,眼泪往肚子里咽的份!”

    她话说得重,容姐儿却也不是不知道好赖的人,满肚子埋怨的话临到嘴边也只化作一句百转千回的“娘”。

    虞燕没吭声,李老夫人却有些不好意思:“咱们家女娃娃少,上一辈就你娘一个女孩,这一辈就容姐儿一个女孩,难免娇惯了点。再加上先前他们夫妻多年无子,容姐儿是当作男孩养大的,也就是这两年得了儿子后,她娘才狠下心来管教她……如今倒是叫格格看笑话了。”

    虞燕表示理解——而且她不觉得女孩子有点脾气是什么坏事。

    李夫人带着容姐儿往前又走了两步后,正好透过隐隐约约竹影看见了几步之外的李老夫人和虞燕。

    她连忙拿出绢巾抹干容姐儿脸上的泪痕,将自己鬓边的簪子重新扶了扶,最后定下心神牵着容姐儿走向虞燕她们行礼请安,完了笑盈盈道:“这位便是咱们家玉茗生的格格吧,这小嘴鼻子,和她娘生的真像啊。”

    “这是你娘哥哥的媳妇。”李老夫人介绍道,“这是他俩的女儿有容。”

    李有容是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姑娘,个子不算高挑,收拾情绪的能力倒是很好,刚吵完架就能露出笑脸:“给格格请安,奴才屋子里有兴顺斋的百合糕,格格可要去吃一点垫一垫?”

    一点也不见刚刚高声和李夫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虞燕的小挎包里的点心她还没动,但是一想到刚刚李有容说的那几句话,她又难免对这个小姑娘起了点兴趣,因此从善如流地答应她进屋吃点心的邀请。

    李有容的闺房不大,但却是个独居的院落,可以看出来李家确实疼女儿。

    她牵过虞燕的手遥遥指向院落的南边,那一处是个空着的院落,屋檐边上长着零星的树叶子:“那原来是姑姑的院子,等姑姑被选进贝勒爷屋里后,祖父祖母就把院子空置了,现在里面的地全种了山茶树,每到春天我就爱钻里面玩,满院子的红山茶和白山茶实在是好看得紧。”

    若是额娘在这估计肯定感动的眼圈都红了。

    虞燕好奇道:“我瞧你们家府邸也不算大,京中土地都是寸土寸金,若是以后孩子多了屋子住不下怎么办?”

    “以后的事自然事以后再说。”李有容故作老成道,“格格你还小,这一代人呢有一代人的活法。祖父祖母愿意这么做是他们的事,若是有一日大家伙都闭眼了,后人要怎么做也不是他们能管得了的。如今留着姑姑的院子给他们做个念想,也算圆满他们对姑姑的一腔疼爱之情了。”

    虞燕吓唬她:“要我说就应该把那院子挂上锁,钥匙直接带进棺材里去。若是再有什么担心的,就传扬些鬼神之类的说话,叫后人不敢动这块地;再不然就干脆不要后人一了百了。”

    这话里又是棺材又是鬼神,听得李有容一愣一愣的。

    “平日里娘总说我的想法离经叛道,如今见了格格你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比我更离经叛道的姑娘大有人在。”

    虞燕撑着小脸蛋乐不可支:“容姐儿此言差矣,这哪里算得上离经叛道,往后你长大了才知道,有的时候讲道理的人可比离经叛道的人更可怕。”

    毕竟,有的时候条条框框的规矩是真的能吃人的。

    “你比我还小两岁,怎么上下嘴皮子一磕碰全是歪理邪说?”李有容拉过虞燕揉上她圆嘟嘟的脸蛋,“你应该没少念书吧?格格一般都念什么书?莫非也是《女诫》和《女德》?”

    “阿哥们学什么我就学什么。”虞燕拖长语调,“念得也不多,我如今不过蒙学十三经刚学完,正在读《春秋》,进程已经算慢的了。”

    “那你打算盘学理帐吗?”李有容问道。

    虞燕掰手指:“等后年满七岁就要学了,不止要学算盘管家,还要正儿八经地学骑射,琴棋书画也都要学,哪怕只是沾点皮毛但至少有一样精通,另外的什么绣花打络子厨艺想学就学,不想学多雇些人便是。”

    李有容听得出神,羡慕极了:“我也想学,但娘天天说我不够贞静,生怕我以后找不到好人家。”

    “宫女子二十五岁方可出宫,你娘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做打算?”

    “我娘原本是预备求一求姑姑看看能不能调到她身边去,到时候随意寻个由头将我提早放出宫。”李有容脚翘在椅子上,“到时候找户相当的人家嫁了万事大吉。”

    “你这话说的好像你娘嫁女儿跟卖白菜似的。”虞燕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容姐儿不想嫁人吗?”

    “从一处宅院关到另一处宅院有什么好的?”李有容撇撇嘴。

    虞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脑海中闪过百转千回的想法。

    她们在屋内聊天聊得欢,屋外的李夫人和李老夫人却正在为李有容忧心。

    “容姐儿今年七岁也该知事了,偏偏还是那一副桀骜不驯的性子,咱们家爷还偏偏喜欢她这个模样,我是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李夫人气闷得很,“就算送到姑子那里去,有着亲戚情分不会受到磋磨,但也是免不了要伺候人的……”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女儿这个性格应该好好掰一掰。

    李老夫人摇头:“如今京里的风气不好,大家养姑奶奶都是照着汉人那一套来,你自己也是满人出身,难不成都忘了从前咱们在关外的时候上马射箭与男儿不相上下的事情?”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李夫人哭笑不得,“打先帝那会儿起就一直在推崇满汉一家,到如今别说是京里,就是宫里的几位公主不都是照着娴静温柔的模样养的。”

    李老夫人一叹,只觉得自家孙女实在可怜,明明是一条会咬人的小狼崽,偏偏她娘卯足了劲想把她锋利的尖牙全给拔了,做成家犬圈养起来最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李老夫人安慰道,“咱们做长辈的管得了一时,也管不住她们一辈子。”

    “再说,你总是担心她那样的性子在宫中伺候人会出差错,可今日格格前来,你看容姐儿那待客之道又可曾有什么问题?那些道理她心里其实都门清,这是不耐烦你老在她面前说,所以才一天到晚变着法反驳你。”

    李夫人回忆了一下今日李有容的模样,发现还真是。

    “这孩子……”

    李老夫人摆手:“管是肯定要管的,不要拘束太过就行,毕竟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

    “等下就到用晚膳的时候了,看这样子贝勒爷和格格应该是在咱们家用膳,你如果还是想不透就先别想了,去吩咐厨房做几样时令的菜肴才是真的。”

    说到这个李夫人又犹豫了:“咱们家那些菜……能行吗?”

    “怎么?咱们家那些菜是不能吃还是会害死人?”李老夫人也乐了,“我看你是太紧张慌了神,去去去,平时多机灵一个姑娘,现在反倒畏手畏脚的,还不快去。”

    李夫人不好意思地应了。

    李府的晚膳肯定不如宫中精致,但虞燕却吃得肚子滚圆。一来是因为李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二来也是因为李家做的东西更符合她这个“平民丫头”的口味。

    宫里的吃**细是精细,可差就差在太精细了。虞燕嘴巴一点都不挑,也分不出来那些用好几只鸡好几只鸭煨出来的素菜有什么区别,她反倒觉得李家这样菜是菜、肉是肉的就很好。

    “爷听你妹妹说,你预备参与今年的秋闱?如今学的如何?”

    虞燕原本正在扒饭,一听这话立马抬起头,顺着胤禛的目光看向李氏的兄长李明修。

    “先生说会试还需打磨,但是乡试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李明修斟酌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奴才也没有十分把握。”

    “倒是无妨。”胤禛沉吟片刻,“离秋闱还有一段日子,好好备考即可。”

    用完膳后胤禛转头又带着李明修和李文烨在李府四处兜转,重新将虞燕交到了李老夫人手里。

    “早先也不知道格格要来,家里也没特意准备什么东西。”李老夫人将她抱到罗汉榻上细细摩挲,一旁的丫头递上一个紫檀嵌八宝首饰盒。

    “这些东西原先是预备等你娘出嫁的时候给她带走的,只是当时身份低微,能带进宫的东西实在少之又少,又不能穿戴得太扎眼,最后都留在家里了。”

    丫头将盖子掀开,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串粉碧玺带翠饰十八子手串。

    正中间的东珠又大又圆,色泽光润,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的。

    压在下面的佃子、手镯、耳坠、玉佩等首饰更是让虞燕看得眼花缭乱,让她不禁感慨李家这两位老人果然很疼女儿。

    “如今格格来了,这些东西就都给格格带去吧。”李老夫人将盒子塞到虞燕手中,“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就是个念想。”

    虞燕接过这一盒沉甸甸的亲情,低头望着首饰盒上的雕纹,不由得想起自己在现代的那一双父母。他们也算得上有钱,但是那些钱与她从来不会有一点的关系。

    有时候她觉得穿越到清朝其实挺好的,至少在这里阿玛和额娘都很疼她,她还有一个天天粘着自己的弟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把院门关起来她就是老大。

    或许上天就是知道她前世过得太苦了,所以这一辈子才这么补偿她。

    从李府出来的时候天还亮着,虞燕没忘记要给小孩带大闹天宫糖画的事情,一上朱轮车就提醒胤禛:“阿玛,您还记得我们刚出来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卖糖画的老爷爷吗?”

    胤禛原本还在翻账本,闻言便有些忍俊不禁,随后吩咐苏培盛:“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去寻先前格格说的那个卖糖画的老翁买上三串大闹天宫。”

    “阿玛,国库是没有钱了吗?”

    虞燕瞟到胤禛手里的账本上赫然写着模糊不清的什么亲王府欠银几百万两,再加上先前在李四儿和李府的听闻,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您今日出来是催债的吗?”

    怪不得他们离开佟府的时候佟家那群男人的脸色都不怎么样。

    胤禛抬眸盯着虞燕看了几秒,随后将手中的名单递到她手中:“国库空虚,咱们明年能不能搬家还不一定,如今南方水灾严重更是要这笔救命钱。只可惜想让这些人家吐钱出来,比登天还难。”

    “南方水灾很严重吗?”

    在虞燕的印象里,现代社会修建水库、河道及堤防、蓄滞洪区,通过上蓄、中滞、下排这些措施已经能够起到有效治理洪水、减轻洪涝灾害的风险和损失的作用了。

    “《尚书》有言,‘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南方水灾淹没大片大片的庄稼土地,更甚者冲倒百姓长久居住的村庄,等到时候洪水退去灾后重建,又容易形成瘟疫。”胤禛垂眸,“如今这份名单上的人能吐多少钱出来,就能救多少人的命!”

    他冷笑两声,虞燕虽然没见过洪灾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但还是忍不住心里有点难受——此时此刻她手中的名单似乎就变成了一张救人性命的符咒。

    她快速地翻阅名单,名单上的人虞燕认识的并不多,但上面写的什么亲王郡王的她还是知道的,毕竟逢年过节那些命妇都会带着王府的孩子来给太后拜年,里面还有几个是铁帽子亲王。

    这些人家家里不见得就缺那些钱,只是进口袋的钱再让他们拿出来也是难上加难。除此之外,虞燕还认识的名字就是曹寅。

    这位毕竟是后世大名鼎鼎的《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的老祖宗,虞燕还是有印象的。

    他向户部借钱的理由也很合理且光明正大,康熙南巡多次借住曹家,期间为了修路以及为了让康熙住的地方宽敞一点,曹家花了不少银子,这些钱中的大部分都是朝户部借的。

    像这样的人家,虽然是借了钱的,但是钱都花用在皇家身上,向他们催款到底有些施展不开手脚。

    “如今这桩差事是落在您手里了吗?”虞燕犹豫道。

    胤禛颔首含笑:“是你阿玛我主动请缨的,你皇玛法的意思是能尽快追缴为好。”

    虞燕忍不住有些自豪,她阿玛虽然也身处封建阶级,但却是一个看得见底层百姓苦难的好人。

    她抿嘴又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阿玛今日怕是碰壁了。”

    “佟家仗着先祖余荫不愿还款。”胤禛摇头叹气,旋即又气笑了,“怎么阿玛碰壁你还挺高兴?”

    虞燕眨巴眨巴眼睛装无辜,借着机会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阿玛~您下次办这事要不带上我呗~”

    “哪里有办差随身带着孩子的道理?”胤禛哭笑不得。

    虞燕反驳道:“五姑姑

    说了,太子二叔如今若是有什么差事都会带着弘皙哥哥的,他也就比我大一岁,难道就不算孩子了吗?”

    胤禛又摇头:“弘皙是二哥长子,又是男孩,无论是念书还是骑射,亦或者是为人处世方面都胜出同龄人一大截,如今跟在他身边历练也不为过。”

    虞燕抿着嘴,感觉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将心里话问出口:“阿玛,我除了是女儿外,可还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弘皙哥哥的?”

    胤禛沉默不语地看着女儿倔强的双眸,心下一叹。满室宁静中还是苏培盛掀起车帘,带来新鲜出炉的四个糖人才打破。

    他笑着将其中与另外三串形态迥异的一串递到虞燕手上:“那老翁听说格格喜爱他家的糖画,喜得和什么似的,硬是给奴才塞了一串女驸马,说是现在京里的小姑娘们都喜欢这种样式。”

    糖画上的画面是《女驸马》中冯素珍女扮男装中皇榜的场景,帽插宫花着官袍好不威风!

    虞燕面无表情一口就把糖画上的宫花咬了下来。

    “这么想跟着阿玛办差?”过了良久胤禛幽幽问道。

    “嗯。”虞燕低着头,向来带着灿烂笑容的小脸耷拉着,手里的糖画差点都被她吃完了。

    “想办差总有个原因吧?不如你说说看?”

    虞燕低头沉思,过了良久低声道:“额林珠也想做点什么。”

    如果她不知道这件事或许她就不会想着参与进去,可她偏偏知道了。

    她知道现在千里之外洪水滔天、民不聊生,虞燕不愿意将自己束缚在紫禁城或是畅春园的一亩三分地,她想要更广阔的天地施展自己的本领。

    正如五公主所说的那样,她不能白来世上一遭。

    朱轮车缓缓驶进宫门,胤禛将手摸上女儿还未留发的脑袋,最后说道:“名单和具体情况阿玛晚上的时候给你理出来,到时候让张德胜给你送过去,三日后就这件事将你的想法都写出来,若是写得好,就允你扮作小阿哥跟着阿玛一道出宫办差。”

    这已经是胤禛最大的让步了,他也有心想知道女儿从开蒙到现在学到什么地步了。

    每次他去问札喇芬,妹妹都只是和他说额林珠年幼聪慧,不似旁的孩童,具体聪慧在哪、与别人不同在哪胤禛却不清楚,他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摸一摸女儿的底。

    遥想当年宫中孩子少,兄弟姐妹都住在一起的时候,当时五妹还年幼,念书念得最好的还是恪靖。她骑射不逊于太子,政治方面也有自己的见解。

    胤禛很佩服这个只比他小一岁的妹妹,如今虽说嫁去喀尔喀蒙古,但额驸礼遇,自身能力出众。又因为蒙古女人地位较高,如今听说她正跟着额驸一同参与到治国理政中去。

    胤禛敬佩这个能力出众的妹妹,自然也愿意扶持有能力的女儿。

    “阿玛不许骗我!”虞燕原本有些沉闷的脸庞瞬间明亮起来,她瞪大眼睛看向胤禛喜滋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胤禛失笑点头。

    第27章

    算计生恩哪有养恩大

    三串大闹天宫果然收到了小孩的喜欢,尤其是弘昐,他是听着虞燕讲《西游记》的故事入睡的,对大圣的喜爱比起弘晖和星德来更高几分,见了糖画就一把抱住虞燕的大腿奶声奶气地讨好:“最喜欢姐姐了。”

    “之前不还说最喜欢额娘吗?”虞燕逗他玩。

    “都喜欢~”他扑闪着眼睛咧开大大的笑容,肖似李氏的桃眸水汪汪的,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

    “额娘,这个给您。”虞燕没忘记从李府带出来的盒子,眼见李氏心情正好,连忙将李老夫人给她的首饰盒递到李氏面前,“今日阿玛带着女儿去了李府。这是老夫人给女儿的见面礼,说是从前给您攒的嫁妆。”

    李氏讶异地接过首饰盒,打开后先是一怔,随后抚上盒子中的十八子手串:“这东西是红螺寺求的。”

    红螺寺是京城郊外的一出寺庙,据说不管是求姻缘还是求子都很灵验。她未曾出嫁时李老夫人带着她一道去红螺寺求过姻缘,当时还抽了签,签是好签,就是那签文有些怪异。

    签筒里本掉出来的是一支上签,上面写着“贵人自得”四个字,签文里却有一句“曾怜花下承恩宠,却叹秋来落叶飞。”李老夫人觉得隐有不详之意,特地寻了解签文地方的僧人求了化解之法。

    这串十八子就是当时求的,上面的珠子是李家寻的,放在红螺寺供了许久,恰好错开李氏进宫的时间。

    几年过去李氏自己都差点忘记这件事了,没想到李老夫人还记得,如今借着虞燕的手又送到了她这里。

    她又翻了翻下面的首饰,有些东西是她年少时去懋隆斋挑的,当时阿玛官职比起如今更低,俸禄少之又少,一年只能选上两个。

    李氏怀念地摸上金镯玉佩,低声道:“阿玛还好吗?”

    虞燕压着声音凑到李氏耳边:“姥爷瞧起来还和年轻人一样,站在舅舅身边额林珠差点以为是兄弟两个。”

    女儿肖父这种话真是说得一点不错,李文烨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可他穿着青色的常服立于李府门口,从容弘雅、列松如翠,看起来就像是被打磨过的润玉。

    “舅妈前两年生了对双胞胎兄弟,一个叫松哥儿,另一个叫柏哥儿。”虞燕依偎在李氏怀中与她细细说到在李府的所见所闻,“他们俩似乎比弘昐还小一点,不过看起来都是虎头虎脑的不怕生,可爱得很。”

    “额娘,额林珠还喜欢容姐儿,她说自己是要进宫的,等她进宫以后能不能叫她来陪额林珠玩?”

    “宫女小选入宫都是十三岁,恐怕还要过上几年。”李氏多少也知道点家里的打算,因此允诺道,“到时候容姐儿若是进宫,额娘想法子将她调到你身边可好?”

    虞燕笑眯眯点头。

    正屋里弘晖也眼巴巴地看着从李氏屋里送来的糖画,张嬷嬷看着只觉得是李氏在借机挑战福晋的权威,忍不住抱怨道:“宫外的东西多脏啊!若是阿哥吃了出什么事,哪里是她一个庶福晋担当得起的。”

    福晋倒是不以为然:“额林珠不也吃了没什么事,若是嬷嬷担心,就让弘晖看看便是,别给他喂,不过是些小玩意,哪里值得说这么几句。”

    说罢她便搂着弘晖开始教他认字。

    开蒙都是先学的《千字文》,弘晖话说得利索但记性却不是很好,学一句念一句,等让他再念再背就已经不记得刚刚学过些什么,只能着急地看着福晋眼里一包泪,小嘴扭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福晋倒是不急,她只管一遍又一遍地教弘晖鹦鹉学舌。旁边的几个丫头俱是做着自己手里的活,唯有一个张嬷嬷,她是福晋的奶母,手里没什么活计,平日就是帮衬福晋管管院子里的账目,又或者是福晋忙的时候带带弘晖。

    如今闲下来没什么事,她只好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抬头又看见摆在桌面上的大闹天宫的糖画,真是越看越不顺眼,只觉得李氏就像那孙悟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大闹天宫”一次。

    毕竟这位可是先前用过催产药,想生下长子好和福晋别苗头的!

    “李氏这一胎也快三个月了。”张嬷嬷蓦地发声,引得一旁做针线活的白苏冬青皆抬起头,“若是这胎还是个小阿哥,她就有两个儿子了。”

    福晋不动如山,只是将书本递给弘晖柔声道:“弘晖可记住了?现在去后头碧纱橱里多念几遍背下来可好?等背下来了再出来找额娘。”

    弘晖一走,张嬷嬷就凑到福晋面前压低声音道:“恕奴才多嘴,今日贝勒爷回来虽说没去李氏那,可送去的赏赐与咱们这相差无几。”

    “您想想隔壁五爷院子里的刘佳氏,那叫一个得宠,挤兑的五福晋都没落脚地。虽说贝勒爷不是那种糊涂人,可天长日久人心难测,若是大阿哥有个万一往后这院子岂不是李氏的天下。”

    福晋抬眸:“嬷嬷的意思是?”

    “先前二格格和二阿哥都体弱,贝勒爷这才让李氏自个抚养孩子。”张嬷嬷笑道,“若这一胎是个康健的阿哥,福晋不如将他抱来养在膝下。假如、奴婢是说假如,日后大阿哥有个万一,这小阿哥也算是一个保障。”

    “生恩哪有养恩大,看看咱们贝勒爷就知道了。”

    张嬷嬷见福晋没有打断她说的话,更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到了福晋心坎里,越来越卖力:“若是大阿哥康健,这个阿哥也是个助力。”

    “嬷嬷说笑了。”福晋一晒,“抱养这事还要贝勒爷答应才是,他怜爱李氏,又有弘晖在前,抱养过来小阿哥怎么也算半个嫡子。万一日后弘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个小阿哥居嫡,二阿哥却居长,与如今宫中形式何其相似。这在贝勒爷看来只会是乱家之本,定然不会同意的。”

    “既如此,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张嬷嬷正欲继续往下说,福晋果断摇头,面色愈加冷凝:“嬷嬷想岔了,后院的一举一动皆在贝勒爷的掌握之中,这种想法是万万不能有的。”

    李氏不是宋氏,宋氏不受宠爱且福晋只是买通她身边的丫头说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恐吓她,是她自己做贼心虚思虑过多才会生下虚弱的胎儿。

    李氏此人心思还算纯粹,也未曾犯下什么过错,若是福晋这边先行动手,被发现后定然会惹得胤禛震怒。福晋自幼待年宫中,对自己这位名义上的丈夫性情如何大约还是知道的,她可不想落得如今五福晋的下场。

    张嬷嬷还有些不甘心,但是见福晋语气坚决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只好随意找了个借口出去,自己在心里慢慢盘算。

    等她出屋后福晋叹了口气,吩咐一旁的白苏道:“去拿几张红纸来写上弘晖的名字,放到佛前我多念几次经去去晦气。”

    那么多若是和如果弘晖夭折的话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福晋,张嬷嬷那里”白苏犹豫道。

    福晋揉揉眉心:“你派人盯着点,别到时候真整出什么岔子来。”

    白苏正欲下去,福晋想了想还是喊了她回来,含着笑说道:“嬷嬷年纪大了,也该享享儿孙福。我先前过寿的时候李氏不是往我这送了张梅鹊图,你让张嬷嬷带着先前贝勒爷那里赏下来的粉白花玻璃双耳瓶去她那跑一回,就当是礼尚往来”

    她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轻,一旁的冬青做着手里的活,缓缓垂眸。

    虞燕那头回到屋里是直接取来笔墨,越桃伺候她点上明角灯平铺一张又一张的白宣纸,如今盛夏悄过,陈姑姑和山栀两个正预备将夏日的衣裳收起,一时间小屋里之听得见墙角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她捏着手里的名单,心里却是门清。如今虞燕要下笔写的这篇所谓“想法”其实就是先前五公主教她写的策论,只不过不用太拘泥于策论的形式,只要点出自己的观点即可。

    但这篇“策论”却实实在在关乎着虞燕能不能跟着胤禛出门办差,又或者说能否在他心目中留下一些印象,因此她一时间竟然有些胆怯、无从下笔。

    “越桃。”虞燕犹豫着开口道,“你家可曾借过旁人银子?”

    越桃抿嘴笑道:“格格怎么突然问这个?有自然是有的,奴婢家中叔伯好几个,家产却都不丰,偶尔有时候赶上收成不好的时候或是家中有孩子生病得花一大笔银子,多多少少都会找兄弟几个借一点。奴婢的阿玛就借给奴婢的三伯十两银子过,到现在还没收回来。”

    “你阿玛不急着要吗?”虞燕问道。

    “如今手里还有些余钱自然是不急的。”越桃犹豫道,“但若是哪一日奴婢的哥哥要娶亲,家中得凑银子什么的时候自是要催的。只是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是兄弟姊妹的,也不好闹得太难看,只能让他们能还多少是多少,总不能把人逼死去。”

    虞燕将目光转移回名单上的那几家借得不多的黄带子和红带子,其中正有铁帽子亲王之一的简亲王府以及八福晋郭络罗氏的母族安亲王府。

    这两处地方才是真正难搞的,若是别的宗室胤禛身为皇阿哥还能让他们勉强给点面子,可这两家都算得上硬骨头,借的钱还都不少,若是自家阿玛一定要硬来,恐怕最后也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她的目光又缓缓挪到那一沓名单上,除却家中有钱还要往国库搬钱的人家外,借款的人家中也有许多低品阶的官吏。

    京中一个四品官员一年的俸禄是一百两多,若是会钻营之人还能通过一些手段开源节流,若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之人,一年下来又是人情往来又是交际应酬这些甩不掉的东西,这点俸禄还真就塞牙缝了,也不能怪他们向户部借钱。

    若是从上往下追缴,如今国库欠款最多的应该是太子。他这些年在外置办的不少田产都是挪用的国库的银子,但是胤禛能直接冲到太子脸上让他还债吗?

    显然不可能。

    因此虞燕首先排除的就是按照欠银的数量从上往下追缴的想法。

    随后便是那些勋贵大臣,有的是康熙倚重的重臣,比如纳兰明珠、索额图、马齐等人,有的则是世代与皇室联姻,比如钮祜禄氏、富察氏这些人的借款有大有小,其中有些人家中本身富裕,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譬如索额图的两个儿子格尔芬和阿尔吉善就在国库中借了好大一笔。

    除他们二人外,还有一些虞燕不认识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

    虞燕有些纠结,今年是康熙三十八年,后世鼎鼎有名的九子夺嫡都还没拉开帷幕,但排行在前的几个阿哥之间已经隐隐有倾轧的苗头。

    她对朝政不够熟悉,这份名单里的好多高官都未曾听说,再加上满人的名字重复率又高,她还对不上这些人谁是谁。

    一时间虞燕有些挫败,她甩了甩墨笔迟迟没有下手。

    底层官员那借的三瓜两枣对填补国库更起不了什么作用,重点还是应该聚焦在这些借款大头身上。

    虞燕打起精神,将好几个见过的名字圈起来,打算之后带着名单再去问问胤禛这些人都是谁,毕竟那些乱七八糟的姻亲关系或者党附关系她实在是搞不清楚。

    将名单上的名字先放到一边,她悬腕抬笔缓缓落下,陈姑姑看着她在烛光映照下的半张侧脸,只觉得二格格和那位冷面贝勒爷像了个十成十,不管是眉眼还是通身的气派,都不是寻常人家能教养出来的。

    另一旁李氏的屋里弘昐正预备洗漱睡觉,珍珠玛瑙两个拿了巾子沾水盆里的热水,李氏褪去钗环刚换过睡衫,就听见外面传来人声。

    她不由得心中纳罕,这个点总不能是贝勒爷那边来人吧?

    随后便是二等丫头翡翠进屋传话的声音:“主子,是福晋屋里的张嬷嬷来还礼,送来一只粉白花玻璃双耳瓶。”

    这送礼还礼的事小得很,李氏随意开口道:“你去桌上拿点金瓜子赏去吧。”

    翡翠嗳了一声,转身走到桌边抓了一小把金瓜子藏入袖中,随后向外走去。

    等行至门外,她又从袖中摸出一只雕象牙贴金四季花卉镯递到张嬷嬷手中笑着说道:“还害得嬷嬷大晚上的跑一趟,主子说这东西就当做是赏您了。”

    张嬷嬷先是眉头一皱,手里这赏未免太贵重了些。

    但是她转念

    又想,自个是福晋的奶母,这些个侍妾讨好讨好她也是应该的,再加上家中来信说自己那儿子似乎欠了点钱,这东西拿出去还能换几个银子,于是便重新舒展眉心接下镯子。

    第二日天光大亮,虞燕昨晚躺下后还在反复想着追缴欠银的事情,一直到什么时候睡着的她都不知道,醒来就是眼睛下面两片乌青,吓得越桃山栀一跳。

    陈姑姑连忙叫人去拿煮熟的鸡蛋,剥了壳在虞燕眼睛下面反复滚。

    “格格往后可不许熬觉。”陈姑姑心疼道,“您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若是日日大半夜还不睡,往后长不高还是小事,身子骨被拖垮就糟了。”

    虞燕乖巧点头,心里却想着等下去阿玛书房的时候该问些什么。

    用过早膳后虞燕继续回到屋子趴在桌案前奋笔疾书,直到差不多到了阿哥们下学的时辰,她才带着自己昨晚写好的几张“想法”和胤禛先前给她的名单往他的书房走去,

    如今无逸斋内年长的皇子都要领着几个年幼的皇子温书,胤禛好巧不巧被分配到自己的亲弟弟胤祯,他今日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虽说二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奈何胤禛从小不在德妃身边长大,与德妃的母子之情淡薄不说,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弟弟更是疏远。

    而且胤祯这孩子又曾当过康熙五六年的小儿子,被娇惯得无法无天,念书不好好念,仗着一副蛮力还总是看不起自己这个拉弓只有四力半的兄长

    胤禛气得咬牙,还不能把弟弟拎起来一顿暴揍,只好不断地抄书凝神。

    “四哥!”胤祯磨磨蹭蹭挪着步子走到胤禛边上,见没人注意他们这里才低着声音说道,“你能带我出园子吗?”

    胤禛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要出园子做什么?”

    那眼神里充满对胤祯的不信任,激得他险些跳脚,但想到自己还所求于人,最后还是别别扭扭说:“额娘生辰快到了,我想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买下来送她的。”

    胤祯也都十二岁了,换胤禛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个成熟的小大人,他如今的脸上却还充满着稚气。

    胤禛听到他这么说先是一愣,随后才意识到过几日就是德妃的生辰,他自己现在忙着追户部欠款的事情,就连永和宫都许久没去过了。

    为人子,他胤禛确实有些不当。

    “四哥?”胤祯狐疑地看向胤禛,“你该不会忘了额娘生辰吧?”

    “没。”胤禛下意识地反驳,随后抬头看向胤祯,“我过两日要出去办事,你要不要跟着,顺便在去的路上看看有什么好的给额娘买一点。若是你那点银钱不够,四哥再给你添一点?”

    胤祯撇撇嘴:“不劳烦四哥了,弟弟有钱。”

    这小子!胤禛抽动两下嘴角,不免有些气闷。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等到下学的时候,胤禛吩咐一旁候着的苏培盛道:“回去说一声,今日午膳爷去额娘那用,让福晋不用给爷准备午膳了。”

    凝春堂里德妃看到胤禛的时候也有些讶异,但很快她还是笑颜如花连忙招手:“今日怎么来额娘这了?”

    胤禛做不出胤祯那样一股脑扎进德妃怀中的小儿模样,只好老实道:“想着多日未见额娘”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胤祯打断了:“假惺惺!”

    “怎么和你四哥说话的?!”德妃眉毛一皱,立刻拍胤祯愁道,“你十四弟口无遮拦惯了,见谁都想着呛两声,我这么多年也没把他这坏脾气掰回来。”

    胤禛面无表情:“十四年幼。”

    他心里却在磨牙,宫里十二岁的孩子哪里还年幼,再大点都应该要安排司寝宫女通人事了。

    只是胤祯一直记恨胤禛从前为孝懿皇后戴孝多日,觉得他是在咒德妃早死,因此每次遇到胤禛都是嘲讽的话,几乎没怎么给过好脸色,胤禛这么多年下来也都习惯了。

    但他仍旧忍不住气苦,宫中嫔妃的第一个孩子明明都是要换着养的,五阿哥不也被太后抚养,九阿哥就从没有看不起他那个只会蒙语的哥哥,还对五阿哥挺敬重的。怎么换到他胤禛身上就全然不是这样了?

    德妃心下一叹,朝胤祯虎着脸:“你汗阿玛特地叮嘱额娘要检查你的课业,明日他来查验,还差多少下午赶紧补掉,别一天到晚想着去园子里玩得一身水再回来。”

    等打发走了胤祯,德妃赶紧将刚刚的事情遮掩过去:“听说你汗阿玛给你安排了户部的差事,你姨妈都求到我这来了,说家中因为先前分家如今只剩下空架子,那些户部的欠银是在是一时间还不上,看看能否宽容些日子。”

    德妃的妹妹玛颜珠嫁的是先头孝昭皇后钮祜禄氏的异母弟弟阿灵阿,说是一等公夫人,但是他们家里的关系却混乱复杂得很,就因为这个袭爵的事情还曾几次闹到御前去。

    胤禛皱眉:“若人人都像姨妈一样来找人求情,儿子这桩差事还怎么办?”

    德妃温和道:“你姨妈也不是说不还,只是欠款太大,她想着能否宽容一段时间好来筹钱。钮祜禄氏与爱新觉罗氏也算得上世代联姻,到底是高门大族,这样的人家是得罪不起的。你虽说担了这桩差事,但也应用点圆融手段,一味强硬恐怕会适得其反。”

    越是这些与皇家有姻亲做支撑的家族往户部借的钱其实越多,胤禛想催的恰恰是这批人的账款。

    因此听完德妃的话后他只是摆手:“额娘有所不知,南方水灾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如今这些钱都是救命钱,不是儿子不愿意宽容,实在是人命关天。”

    德妃在心里叹了又叹,最后还是无奈地摇摇头:“按你汗阿玛的嘱咐办就是了。”

    说罢她便吩咐用膳,胤禛坐在圆桌边看着德妃与胤祯母慈子孝,嘴渐渐抿成一条线,他匆匆扒了几口饭便推脱身上有事要办,随后带着几个小太监回到西花园的承露轩。

    待他走后胤祯冷哼一声,将今日在无逸斋与胤禛说的几句话扭头就添油加醋说给德妃听:“额娘,四哥准是忘记您的生辰了!他连孝懿皇后的生辰忌辰都每年去上香,偏偏轮到您的生辰就什么都不准备,肯定是忘记了!”

    “孝懿到底养他一场,记得住反倒说明你四哥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德妃摸摸小儿子的头纠正道,“这宫里的许多事都不是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你四哥也有他的苦楚,往后不许再和他对着干听见没?”

    胤祯勉强点头:“放心吧额娘,四哥记不住您的生辰,儿子记得住!往后儿子一定让额娘每日都高高兴兴的!”

    德妃哭笑不得:“你别成天调皮捣蛋给我捅娄子就好。”

    第28章

    对答“咱们该催的正是这第二种人的债……

    另一边的胤禛回到承露轩,推门而入只见自家女儿怨念的面庞,她有气无力:“阿玛,额林珠等了一个时辰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了你玛嬷那里一趟所以回的有些晚。”胤禛奇道,“你今日没去你姑姑那么?”

    “佟家来人,姑姑今日没空。”虞燕坐起身,“婚期定在明年开春,如今内务府已经开始准备姑姑出嫁的东西,乌库玛嬷让她自己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加的东西,还有公主府的选址什么的,要等到九月她才空下来。”

    一想到五公主马上就要出嫁了,虞燕的心里就有些难受。

    “过两年咱们也要搬出去的,到时候你去公主府找她玩便是了。”胤禛勾唇,“札喇芬左右也是嫁在京中,你想见她还不容易?”

    不是这样的。

    虞燕垂眸出神,历史上的温宪公主嫁人没几年就早早夭折,对她而言嫁人简直就是生命的倒计时,而且最可怕的是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温宪公主体弱的根源到底在哪里,连对症下药的办法都没有。

    “你的想法写得怎么样了?”胤禛随口问道。

    说到这个虞燕才又打起精神,将小挎包里的几张纸和名单都拿出来摊开在胤禛面前:“这几个大人我

    不认识,不敢随意下结论。”

    胤禛细细扫上几眼解释道:“这些绝大部分是盛京那边的官员,这个郭络罗氏应当是宜妃母的娘家,他家先前也是接过驾的,往国库里借了不少银子。”

    那这些银子就是不好追缴的,虞燕点点头,用墨笔将这几人的名字划掉。

    “说说吧,如果是你打算怎么做?”胤禛颔首。

    虞燕胸有成竹:“这些朝国库借款的人中有两种,其一是生活窘迫俸禄实在不够花销,无奈而借;其二是跟风而借,家中本不缺金少银但本着白拿的钱不拿白不拿的心理,不断从国库筹钱从未还过的人家。”

    “咱们该催的正是这第二种人的债。”

    胤禛赞许点头,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而这第二种人中,有的官员与咱们家交往过密,还有的则干脆是咱们家亲戚,更甚者干脆直接是把那些银子用在皇玛法身上,这些钱多半都是要不回来的。”

    “咱们能催的只有这些人。”

    她的手指画了个圈,圈定了一定范围。

    “那你前面说的第二种的人银子莫非从此往后都收不回来了吗?”胤禛眉心一拧。

    虞燕摇头:“不是的阿玛,剩下那些欠款是不能马上要回来的,而不是要不回来的。”

    胤禛这下就听懂了:“可南方水灾时不待人,收回来的欠款若是不够怎么办?”

    虞燕还没张口解释,胤禛自言自语地帮她把剩下的话说完了:“从京中将收回的欠银换成赈灾的用品发放到南边所花费的时间也不短,这期间宽容那些人上交的银两也差不多陆陆续续还到国库,接下去便能慢慢发放下去。”

    嗯!和她想的一样!

    “但这第一批咱们预备去收回欠款的人,若是执意不还怎么办?”胤禛又问道。

    虞燕几度张嘴又压下去,说实话昨日考虑的时候她没想到这个。因此面对胤禛突如其来的问题,她只能飞速运转自己的大脑,最后咬咬牙:“杀鸡儆猴?”

    胤禛笑道:“谁是鸡呢?”

    虞燕转头看向那一片白纸黑字的名单,感觉自己的脑瓜子嗡嗡的。

    这第一个开刀的人,才是最难找的。

    胤禛听完虞燕的一番话后心中却有了定论,他们到时候去的第一家官职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这就让他想到先前担任湖广巡抚,后因牛痘之功累进至兵部侍郎的年遐龄。

    如今他们一家人正在京中,家中大约欠户部八十万两,也算是一笔不小的银子,且年家隶属于汉军镶白旗,先前一直在地方任职,与京中各家相交甚少,也算在虞燕圈定的范围内。

    “你今日分析的不错。”胤禛也没有再为难女儿的想法,摸摸她的头允诺道,“后日咱们出园子去办差,提前让你额娘收拾好衣裳,这两日风渐渐大了,正是换季的时候,千万别生病。”

    虞燕抿嘴努力克制住自己嘴角的弧度,心里却是乐开花。

    俗话说得好,有一就有二,有了这一次珠玉在前,后面自家阿玛出去办差的时候,她不就有正当理由出去跟着了嘛!

    她喜滋滋地回李氏那,进屋却听见李氏身边的几个丫头围着她正在说福晋那发生的事。

    “张嬷嬷也是福晋身边的老人了,没想到还会犯出这种糊涂事,还牵扯到主子身上来。”

    珍珠气恼道:“昨日咱们都看见翡翠拿的是明明白白的金瓜子,怎么到她嘴里就成了先前贝勒爷赏下来的雕象牙贴金四季花卉镯?还好玛瑙替您将东西都收起来了,您是没看见,翡翠将东西送到正屋里去的时候,张嬷嬷的眼神活像是要吃了她一样。”

    “那福晋屋里的镯子真丢了?”李氏不解道,“就算张嬷嬷家里那个儿子欠了不少钱,她是福晋的奶母,多求几声福晋按道理也会给她点银子救济才是,怎么好端端地沦落到偷东西的地步了?”

    “听说还是同屋的小丫头捅到福晋那去的,福晋那找了许久才发现镯子真不见了。”玛瑙道,“听说是张嬷嬷晚上睡不好,就偷偷拿着镯子往自己手上戴。像咱们院子里丫头嬷嬷姑姑穿的戴的都是有讲究的,她突然多出不合制的东西自然一眼就被发现了。”

    “指不定是欠的太多实在还不上。”珍珠撇撇嘴,“也是子孙不肖。”

    福晋屋子里张嬷嬷还在那里哭天抢地,发誓赌咒自己没有偷拿东西,就是李庶福晋那的丫头硬塞给她的。

    “奴婢那不成器的儿子是欠了不少钱,但不管怎么样奴婢都不可能偷您的东西啊!”

    张嬷嬷眼泪鼻涕糊了一眼,只觉得都是李氏那狐媚子故意在暗地里做坏,想要分化福晋这边的人,若是自己真走了,往后谁来给福晋出谋划策,这不是叫福晋自断臂膀吗?!

    福晋揉揉眉心耐心道:“嬷嬷的心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人言可畏,您若还是留在这到底会惹人说嘴。您如今回去,我叫家里给您将钱还上,到时候去庄子上做个富家婆不好么?”

    张嬷嬷蠕动了两下嘴,她陪在福晋身边这么多年,确实也许久没有回去看看了。

    福晋见她似乎还是不为所动,于是便又加了一把火:“日后弘晖也要长大,他底下难免会有许多弟弟,到时候家产一分手里也没多少银子。嬷嬷如今出去了,到时候替我打理几个庄子铺子,有些收成,日后我们母子俩还得劳烦嬷嬷才是。”

    张嬷嬷这么一想,觉得福晋的布置倒也不错。只是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想着李氏这一手分裂实在是玩得漂亮,怎么也看上去不像是一个纯善之人。

    她又想到李氏肚子里怀的孩子,看着肚皮尖尖的,一准是个阿哥,忍不住想要在离开园子之前,先下手为福晋将祸患解决掉。

    因此,她抹抹眼泪应下。

    待她走后福晋还是有些不放心,连忙吩咐冬青:“盯着点张嬷嬷,别叫她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两日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虞燕上午替弟弟弘昐开蒙,下午和星德练练骑射,掰掰手腕欺负小孩,一眨眼就到了和胤禛约定好的后日。

    只可惜朱轮车上除了他俩外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四哥?!这不会是你私生子吧!”

    胤祯目瞪口呆地看着虞燕,印象里四哥的长子弘晖不是才三岁吗?眼前这个五六岁的小阿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没想到他四哥居然是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想到这里,他看向胤禛的眼里就多了几分蔑视。

    “十四叔,您连男孩女孩都看不出来嘛?”虞燕气鼓鼓道。

    胤祯上下看看她,最后乐道:“额林珠?一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诶你还真别说,你这么一打扮怎么看都不像个格格。没想到我四哥这么古板的人居然能带你出园子!”

    “你才是古板!”虞燕本身就是护短的性格,一听这话瞬间就不乐意了。

    这两人一上车就开始一副战火马上就要被点燃的样子,胤禛面无表情的坐在中间,第一次有了把女儿和弟弟一起丢下去的想法——鸭子叫听过吗?都是嘎嘎嘎。

    现在胤禛就感觉自己的耳边有一百只鸭子一起叫,中间还时不时出现自己的名字,他忍无可忍干脆直接黑着脸:“再说话,你们谁都别想出园了!”

    车厢内这才安静下来。

    虞燕撇过头不跟眼前这位十二岁的破小孩计较,胤祯也看不上五六岁的熊孩子,两人双手抱胸一时间谁都不理谁,完美贯彻了没有人说话的建议。

    朱轮车缓缓停下,虞燕掀开车帘,发现他们停驻的地方是一处卖珠宝的店铺,上边写着“懋隆斋”三个大字。

    “这店看起来小小的,能有什么好东西吗?四哥你该不会坑我吧?”胤祯有些狐疑。

    胤禛淡声

    说道:“懋隆斋自前明开始就一直做珠宝生意,里头有些价高的东西比内廷制造更有新意,做工也更加精美,如今京中不管是出阁的还是没出阁的女子都喜欢来此处买首饰。”

    懋隆斋的屏风里面大多都是带着帷帽的女子,像胤禛他们这样年纪的男子只能站在柜台前,由前面的掌柜吩咐底下的婢女去后头拿东西来给他们看。

    虞燕想到李氏和五公主,有意给这两个人各买一样带回去。但是她摸摸自己腰间系的荷包,里面瘪瘪的只有一点打赏人的金瓜子。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抬头看向胤禛低声道:“阿玛,你有钱吗?”

    胤禛原本还皱着眉看胤祯挑剔着掌柜拿出来的珍宝,闹得懋隆斋一时之间鸡飞狗跳,听见虞燕这么说他还是忍不住柔下面容俯身问道:“额林珠也想买?”

    虞燕解释道:“想给额娘带一个,还有就是五姑姑要出嫁了,额林珠也想给她带一个。”

    她眼巴巴地看着胤禛,胤禛飞速估算这次出门带的银子够不够买三样东西——他也打算在懋隆斋里给德妃挑生辰礼。

    应该是够的。

    胤祯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满意,刚想抱怨两句就被虞燕一伸手挤兑到边上,只见她张口问掌柜道:“有山茶花样式的簪子吗?”

    李氏闺名玉茗,是山茶的别称。

    掌柜笑道:“有有有,姑娘要什么颜色的?”

    阿哥所里种的那一片山茶都是白色的,素雅高洁胤禛很是喜欢,但是虞燕想到平日里李氏的穿着打扮都是往娇嫩鲜艳方面靠的,于是细细描述道:“要鹅黄的,白玉为托,金丝作蕊,最好花头上有蝴蝶落下。”

    一旁的胤祯目瞪口呆,这些什么样式颜色做工他真是一窍不通,见状他立马戳戳虞燕的手肘:“我额娘没什么喜欢的花怎么办?该送点什么样式的?”

    虞燕跟在李氏和陈姑姑身后对这些首饰绸缎也算是有几分了解,因此哼哼两声:“十四叔现在知道问我了?”

    胤祯唯一的优点就是能屈能伸且嘴巴甜:“嗨,好侄女,你帮我这一次,下次要是你有什么事情来找我,当叔叔的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他拍着胸膛打包票的样子看起来还是很可靠的,虞燕最后还是指点道:“蝠音似福,不知道买什么的时候不若买个金镶珍珠宝石桃蝠纹簪,上面的珍珠要比米粒大,还有就是宝石,蓝碧玺或是粉碧玺都可以,若是想要大气端庄一点就单放一颗鸭卵那么大的红宝石在上面,也好看。”

    胤祯听得一愣一愣,等虞燕说完立马朝着掌柜说道:“就按我这侄女说的去给爷拿来。”

    虞燕帮他解决完德妃的生辰礼后又转头去看周边柜子上摆放的首饰,她想借着五公主出嫁的机会送她一个有意义的珠宝——但这里的东西好看是好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想到先前李老夫人求的那一串十八子突然有了想法,不如带着五公主一起出宫求个签看看?

    想到这里她抬头冲胤禛眨眨眼:“姑姑的礼物额林珠就先不买了,剩下的东西都有些匠气,等额林珠再想想要送姑姑什么,想到之后再和您说。”

    胤禛点头,他环顾一圈下来也觉得这些首饰大同小异,娘娘想必也不缺那一点钗子耳环。胤祯如今还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差事,又加上他还未成婚,送点首饰什么的尽尽孝心娘娘就已经满足了。

    他如今年纪已长买的东西总是没有亲手做的好,胤禛定下心神问一旁的苏培盛道:“爷记得库房里似乎有一方从前汗阿玛赏下来的和田玉?”

    苏培盛应道:“是前几年大败准噶尔的时候,万岁爷龙颜大悦,赏各个陪同出征的阿哥的时候一道送过来的。”

    胤禛点头:“你回去之后开库房把它拿出来,另外刚刚二格格选的簪子也一道付了钱。”

    胤祯给德妃买的礼自然是自己掏的钱,他虽然没有爵位傍身,但是一年要花银子的地方也没有几个,因此从小到大也是攒了一笔钱下来的。

    “先送十四阿哥回去便是。”胤禛瞟了一眼墙面上的挂钟吩咐道。

    他们今日出来带了两架朱轮车,一架是给主子们乘的,另一家则是下人坐的。

    胤祯才不愿意:“凭什么我就要坐后面那辆!而且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四哥你别想着把我赶回去!”

    胤禛要办的差事得罪人得很,他有意不想让弟弟掺和进来,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不听话也不领情,好在他的养气功夫这几日被磨得上来了,因此只是淡淡道:“你先前只说要出来帮额娘买生辰礼,如今东西买好了还跟着作甚?”

    这话直接把胤祯堵了回去,他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那我也不要坐下人才坐的车!”

    胤禛懒得和他计较这么多,两辆车本就没什么区别,因此他挥挥手:“那你去坐之前咱们来的时候坐的那一辆便是。”

    胤祯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等到打发走胤祯后,虞燕才抬头好奇道:“阿玛,等下咱们去哪位大人的府上?”

    “兵部侍郎年遐龄。”胤禛牵着女儿上车,“他的祖父年有升本为明朝辽东广宁武将,后来战争期间被编入汉军镶白旗。他以笔帖式累官至湖广巡抚,后来推行牛痘有功,汗阿玛将其升为兵部侍郎,前段日子已经带着妻儿回京任职了。”

    说到牛痘,胤禛笑道:“你当时种痘的时候牛痘一说才刚被呈至御前,因此种的还是人痘。当时你小小一团在那大哭大叫,阿玛都心疼死了。如今你两个弟弟接种牛痘,风险倒是低了不少,等明年开春札喇芬出嫁后应该就要轮到他们种痘了。”

    虞燕这倒是不知道,应该是她还没穿越前的事情,因此不做评价。

    但是说到年家,她就不由自主想到那位老乡年姑娘,虞燕近乎有一种直觉,这次去年府他们一定有机会再次碰到那位年姑娘。

    朱轮车缓缓前行,一直行至另一处胡同才停下,门前坐立着两头威严的石狮子,门上的匾额上写着“年府”两个大字。

    门口的家丁拿到苏培盛送上的拜帖后连忙往府中快步跑去,没一会就见年遐龄带着儿子年希尧和年羹尧一道到了门口迎接胤禛和虞燕。

    虞燕站在胤禛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年羹尧,他看起来和胤禛差不多大,若说年遐龄和年希尧两个人是典型的汉臣,满腹温雅柔和,那他则像一只孤傲的雄鹰,哪怕面前站着胤禛这等天横贵胄也依旧桀骜不驯——惹得胤禛瞟了他好几眼。

    “贝勒爷进来说吧。”年遐龄咳了两声,也没忘记一旁的虞燕,“这位是二格格吧?格格可要去后院玩会?”

    虞燕有些想看看她那位老乡现在过得怎么样,但是她又想在一旁听胤禛催债的具体过程,一下子有些纠结。

    “将若初叫到前面来就好了。”年羹尧大大咧咧道,“您书房边上不是有个小房间,让她带着格格在那玩就好了。”

    年希尧皱眉:“若初和格格年岁差得太大了,怎么玩到一块去?”

    年羹尧摇头狡黠道:“哥你忘了她可会带小孩了,先前咱们在湖广那边的时候,那些小孩一天到晚粘着若初不放,就想听她讲故事。”

    年遐龄也点头吩咐一旁的下人道:“将大姑娘带过来。”

    虞燕迈进书房旁边的小房间后才发现两个屋子之间实际上只隔了两座屏风,书房那边的声音虽然听不真切,但是安静下来去听还是能听到零零散散的几句话的,因此她放下心来,一边玩着年府下人给她带来的七巧板和彩皮球,一边听着隔间里胤禛和年家父子的交谈声。

    只不过她没听几句,小屋子的门就被再次打开,屋子外面站着个小姑娘,穿着天水碧团花荷纹宁绸袍子,头发刚留起来没两年,还有几缕散在鬓边。

    她看着瘦弱,好似西子捧心,目若秋水浓情,明明站在虞燕面前,眼神却不由自主往屏风的另一边偏去。

    虞燕就这么歪着头看她。

    “姑娘。”一旁的丫头连忙拉拉她的手,“格格在这。”

    年若初这才缓过神来,她缓缓走到虞燕面前行礼问安,然后缓缓露出一个完全不符合年纪的温婉笑容柔声哄虞燕道:“格格可要听故事?”

    虞燕想趁机摸摸年若初的底细,因此一边回忆星德的表现,一边努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五岁孩童应该有的模样,眨巴眨巴眼睛:“想~”

    年若初开口就娓娓道来,只是她刚起个头虞燕就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啥了——这不就是《安徒生童话》嘛!

    她不禁有些囧,等年若初温柔地笑着讲完《海的女儿》的故事后,只见眼前的女孩不但没有像从前那些听这个故事女孩一样哭出声来,反而面带纠结的看着她。

    “格格可有什么问题?”

    女孩撑着下巴:“好奇怪啊?明明是小美人鱼救了王子,王子不去海底找她就算了,她还因为王子用声音换走路都会疼的腿,只为了去找一个已经要和他人成婚的男的——这也太亏了吧!”

    年若初先是一愣,随后柔声道:“可是小美人鱼这样为了爱情无私奉献、不惜一切代价的行为,难道不值得歌颂么?”

    虞燕疯狂摇头,睁开水灵灵的眼睛好奇道:“为什么要歌颂?如果额林珠像小美人鱼一样为了一个男的要死要活,阿玛和额娘肯定会以为是我中邪了!”

    年若初一愣,随后咬唇解释道:“格格还年幼,不懂有的感情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旁边的侍女一看小格格似乎不吃年若初这一套,连忙呈上年夫人刚吩咐小厨房做的韩式炸鸡:“格格用点这个,这是咱们姑娘研究出来的吃法,不知道格格喜欢什么味的酱,这一份是甜辣酱,那一份是蜂蜜芥末酱。”

    炸鸡被炸的外焦里嫩,蘸上虞燕从前点外卖的时候就喜欢吃的蜂蜜芥末酱后实在是让她胃口大开,直接连吃了好几块。

    年若初犹豫着坐到虞燕旁边,细心地替她擦掉嘴角边的酱料:“格格可喜欢?要不要给贝勒爷送过去一点,让他也尝尝?”

    虞燕瞬间意识到了眼前这姑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率先从侍女的手中拿过盘子,端着盘子就往屏风的另一边钻。

    胤禛原本还在跟年家父子掰扯户部欠款的事情,下一秒就看见自家圆滚滚的女儿从屏风后面溜出来,手里还端着香喷喷的吃食。

    “不瞒贝勒爷,如今家中的库房钥匙放在舍妹手里,具体家中账面上有多少钱或许还要问过舍妹。”年希尧解释道。

    他话音刚落,年若初就小跑跟着虞燕撞进了他们正在谈话的屋子。

    第29章

    见红虞燕忍不住打了个颤抖

    “给四贝勒请安。”

    年若初福身,原本还有些痴的脸上在听到年希尧的话后瞬间镇静下来:“咱们家先前是在国库里预支了八十万两,这其中有四十万是投在了牛痘里面,剩余的钱则用来周转家中内务,毕竟阿玛和兄长的俸禄加起来也只能勉强糊口。”

    她其实本身在湖广那边置办了许多产业,无论是改良的服装还是现代吃食,又或者是各种新颖的器具,多多少少都赚了不少钱,她这几年赚得银子已经远超过年家本身的家产,年若初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他们这一家都是她养活的。

    只是祖宗有训,旗人不许经商,因此在年若初在胤禛面前只能遮掩。

    胤禛抿茶冷声道:“年姑娘说笑了,爷一路走来,你们家的窗子用的都是大片大片的玻璃,这些东西可不便宜。”

    一块不足两平方尺的平面玻璃就值三百多两银子,相当于是一处三间房的宅院价格,而年家在京城的住宅几乎每间屋子装的都是玻璃。

    年若初哑口无言。

    胤禛放下茶盏站起身,略过身畔的年若初走到年遐龄等人面前沉下声音:“汗阿玛金口玉言,自王公以下朝廷官员限期十日内还清借款,若有不从或是抵赖者,一律捉拿至步军统领衙门。”

    说罢,他挑眉询问道:“年大人这是想去步军统领衙门走一遭?”

    年家本就是后起之秀,若不是因为年若初当年献牛痘之法有功,年遐龄应当也就在湖广巡抚这职位上致仕回乡了。因此被胤禛这么一说,不提年遐龄和年希尧,就连年羹尧的嘴都抿成一条直线。

    他们不敢和阿哥硬碰硬,于是将求救的目光转向年若初。

    其实家中剩余的银钱确实算不上多,如今家中三人都在仕,逢年过节的人情打点需要吧,年若初她们出门交际也需要吧。这里还不是湖广是京都,若是想要打入上层的交际圈,就要顺着那些王公大臣的福晋们选缎匹首饰,毕竟名利场上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

    这样毛算下来,年家一年的开销简直大的可怕,如果不是年若初置办的那么多稀奇产业,可能还真撑不起一大家子。

    年若初因此倒还算镇定,面对胤禛不卑不亢道:“不是咱们家不愿还清国库的欠银,只是如今府库中确实没有这么多能周转的银子。”

    “既如此,那便只能劳烦年大人去步军统领衙门走上一遭了。”胤禛缓缓开口,“等什么时候年姑娘将钱款筹集完,爷再什么时候将您放回去。”

    “阿玛年老体弱怎么禁得住衙门那地方的湿寒之气!”年羹尧一下子暴跳如雷,“四贝勒还请勿欺人太甚!”

    沉默许久的虞燕咽下口中的炸鸡歪头佯装好奇道:“这怎么就欺人太甚了?欠债还钱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皇玛法定下的时间已经给了十天,是你们既没有筹钱也没有主动找到我阿玛说明还不上钱的原因。”

    “超过定下的时间没有办好规定的事情难道不就是应该接受相对的惩罚吗?如果人人都像你们一样只说‘没钱’两个字,那国库的钱从哪里来啊?”

    她拽拽胤禛的袖子:“额林珠听说只有贪官才会使劲拿公家的钱,这些人是不是都是大贪官啊?”

    这一顶“贪官”的帽子盖下来,年家三兄弟全都下意识地跪到地上。

    年遐龄更是头叩地面:“奴才不敢!”

    一旁的年若初惊呆了,她站在原地愣神,似乎完全意识不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格格年幼口无遮拦,诸位大人还请见谅。”

    胤禛压下嘴角的笑意牵过虞燕的手,随后虚扶一把跪在地上的三人:“年大人年老体弱,若是有个闪失胤禛可担待不起。”

    屋内一时沉寂下来,不说年遐龄不敢起身,就连就连刚刚还在跳脚的年羹尧都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胤禛才轻声道:“爷也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如今爷再问一遍,年府果真还不上那八十万?”

    他这话说得又轻又快,年希尧连忙趁这个机会给年若初使了个眼色。

    年若初一个激灵,立马下意识回道:“还得上!”

    她的牙齿在颤抖,但还是强撑着说道:“贝勒爷给小女子五日不、三日的时间,八十万两一定送还到户部!”

    虞燕歪着头看她,哪怕她的父兄全部跪在地上,年若初仍旧直挺挺地站在他们面前,就算再怎么害怕眼前这位可以算得上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室子弟,她似乎还是根本就没有下跪的意识。

    这就是刻在现代人骨子里的人人平等,哪怕换了个时代,膝盖也做不到那么软。

    离开年府后胤禛的心情就变得好了很多,但世事无常,很快苏培盛就愁眉苦脸地走到他们停着的朱轮车附近小声说道:“万庆当铺那边有宗室在变卖内造的器具,说是爷您不近人情,都是一个祖宗的子孙后代,如今却追着他们讨要欠款,怕是要逼得他们都要去跳江去才肯罢休。”

    “荒唐!爷说了不管是黄带子还是红带子,都可宽容期限,只要在一月内尽快凑齐所欠的银两便相安无事。”胤禛太阳穴一跳一跳的,“闹着要变卖的是哪几家?”

    “其余的都是些闲散宗室,只是领头的哪个是简亲王世子。”

    简亲王雅布的祖父是清朝十二家铁帽子王之一的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他曾与多尔衮共同辅政

    先帝,先帝曾评价此人“有贞臣之节,有良将之风”,济尔哈朗去世后先帝悲痛万分,辍朝七日,赐他祭葬银数万两,并且为他立碑纪功。

    一旦牵扯到与皇家有关的这些人,追缴欠银的事情就瞬间变得棘手起来。

    “阿玛,我们不去看看吗?”虞燕问道。

    雅尔江阿敢带着这么多宗室子弟在京城闹事,就是笃定众口铄金,他胤禛不敢对他们怎么样。

    “让他们闹。”胤禛闭上眼眸冷声道,“旁的王府就罢了,铁帽子王府,欠的那几百万两银子摸不出来?他此刻跳得越高,爷到时候就敢让他们摔得越惨。”

    一个两个都如蚂蟥一样趴在大清的身上吸血,国库的银子又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非刮骨疗毒,迟早有一天大清的气数就会被这群纨绔八旗子弟了结。

    “回园子。”

    朱轮车刚进承露轩的门,原本倚靠在胤禛怀中打瞌睡的虞燕就被外边小太监传话的声音惊醒了:“贝勒爷!李庶福晋见红了!”

    她原本还有些迷糊的脑子瞬间清醒,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跳下马车:“你说什么?!”

    额娘如今怀胎已有四月,再加上一直喝着安胎药,这次怀孕要比之前怀她和弘昐的时候状态都要好,怎么会什么都没干就见红了!

    虞燕瞬间手脚冰凉。

    胤禛也从车上下来,一把抱起虞燕就大步流星往李氏的院子走去,一边还不忘问那小太监说:“好端端的怎么就见红了?”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奴才也不清楚,刚刚福晋已经叫人去喊太医了,听说是庶福晋喝安胎药的时候察觉药味比起先前喝的略微有些苦和辛,难以下咽就没喝,没成想刚过一会就开始腹痛难忍,随后就见红了。”

    这一听就明显是有人在李氏的安胎药里下了东西,虞燕整个人都绷不住了,她几乎是挣扎着从胤禛的怀里下来,脚一落地就往李氏的屋子里跑。

    她娘就是这样!笨死了!谢嬷嬷一回家就着别人的道!

    虞燕的眼泪夺眶而出,她都没时间擦眼泪就努力往屋子里跑。

    李氏的身体其实本来就算不上好,再加上她受宠,怀孕生子基本上是隔两年就来一次,哪怕是人参燕窝见天的补着,那些亏损的气血也实在是补不回来。

    屋子的门是关着的,虞燕想往里面跑就被李氏身边的二等丫头翡翠拦住了:“二格格,太医现在在熏艾,里头呛得很,主子吩咐了格格您不许进去。”

    “姐!”

    弘昐带着哭腔跌跌撞撞扑进虞燕怀里,抽抽噎噎:“额娘是不是要死了?弘昐看见她的裙子上都是血”

    “死什么死!”虞燕咬着唇,“额娘好好的!快把不吉利的话都呸掉!”

    弘昐靠着她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当真就往地上“呸”了好几下。虞燕转头问翡翠道:“珍珠玛瑙和陈姑姑呢?”

    “陈姑姑留在屋里陪着主子,珍珠和玛瑙姐姐被福晋带去正屋问话了。”翡翠道,“主子出事后福晋大怒,从抓药开始所经手的所有宫女太监如今都在正屋受询。”

    虞燕定下心神吩咐道:“你和玻璃两个人看护好弘昐,我去正屋一趟,若是小阿哥出什么岔子,惟你们是问!”

    她的眼里难免带上一丝戾气。

    虞燕到正屋的时候抓药煎药送药这条线上的情况福晋和胤禛才大概理清楚,药是按着先前太医开的方子抓的,抓药的是李氏院子里另一个的二等丫头玳瑁,煎药的是西花园里小厨房的太监胜宝,送药的也是他,一直到李氏屋里才经过珍珠和玛瑙的手。

    “额林珠怎么来了?”福晋看到急匆匆跑过来还没换下小阿哥打扮的虞燕先是一怔。

    虞燕行过礼后板着脸:“我怕额娘身边出了背主的奴才,所以过来看看。”

    胤禛摇头:“此事阿玛和你嫡额娘定会给你和你额娘一个交代,跑了一天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

    后宅阴私手段,他实在不愿让额林珠沾染。

    虞燕脾气也犟得很:“有什么是额林珠不能听的吗?”

    牵扯到子嗣方面,再加上胤禛带到西花园的一共只有福晋和李氏两个人,除非宋氏和武氏手眼通天,否则怎么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在李氏的安胎药里动手脚。

    虽说福晋一直都是温柔端庄的模样,但是人心易变,额娘这么受宠,难保她不会有什么想法。

    因此虞燕干脆爬坐到平常李氏坐的椅子上:“嫡额娘若有什么要问的就接着问吧,当额林珠不在场就好了。”

    胤禛和福晋两人都拿她没办法,福晋只好先问旁边取来她们院里抓药情况的白苏:“核验过了吗?那丫头抓的药有没有问题?”

    “药材都是对得上的,当时她抓药的时候也没有开红花的人来拿,混不到一起。”

    那就不是抓药的时候出的问题。

    “奴才更没机会拿到红花这等药材啊!”胜宝磕头磕得砰砰响,生怕牵扯到自己身上来,“煎药送药都是奴才盯着的,若说有什么时候奴才不在药边上,就是中间奴才实在没憋住出去小解,笼统也就几个眨眼的来回对了!当时奴才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张嬷嬷带着珊瑚,然后进了厨房遇到珍珠!”

    福晋下意识地瞥向一旁站着的冬青,却见她也是一脸愕然。

    若真是张嬷嬷,福晋顿时后悔万分,当时就不应该心软让她在园子里多待几日。她就算怎么和贝勒爷辩解都是无用的,毕竟人人都知道张嬷嬷是她的奶嬷嬷,这下可真是无端惹得一身骚!

    “把张嬷嬷和珊瑚叫过来。”胤禛转头问珍珠,“你当时也在小厨房?”

    珍珠点头:“奴婢当时正巧遇到张嬷嬷带着珊瑚端着奶皮子出来,说是弘晖阿哥念叨着想吃。当时主子难得有胃口想吃点荷花蒸鸭脯,这才吩咐奴婢往小厨房走一遭,那时候胜宝确实不在,不过奴婢端着盒子回去的时候恰好遇到他了,还和他打了招呼。”

    如果他们的叙事逻辑都是正确的,那么现在嫌疑最大的就是福晋的奶母张嬷嬷和另一个丫头珊瑚了。

    想到这里,虞燕咬着牙看向上首垂眸的福晋,她不紧不慢地饮着茶,似乎外界的喧扰与她毫无关系。

    “李氏现在如何了?”胤禛问道。

    “太医说喝的红花量少,出血量不多,此后几个月安生躺着,安胎药一顿不落的吃便好了。若是腹痛就赶紧烧艾,应该能保到七八个月。”

    福晋安慰道:“当初额林珠不也是七个月生的,妾身记得她刚出生的时候手指甲都没长全,如今还不是安安稳稳长这么大了,贝勒爷放心吧,李氏是个有福气的。”

    古代又不像后世有保温箱能让发育不全的孩子在里面住着,换句话说李氏如果真的七个多月就生下孩子,孩子能不能活还真要打一个问号。

    历史上的李氏生了三子一女,活下来的儿子可只有叉烧弘时一个!

    虞燕心绪翻涌,屋外有两个太监带着张嬷嬷和另一个虞燕没见过的小丫头一起进来,张德胜的手上还拎着一个小布包,等送到胤禛面前打开时,布包的里面还残留着几根短小的红花杆。

    张嬷嬷却在下面哭天抢地,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张嬷嬷的脸上青青白白,心里知道自己的行踪还是漏了马脚,但好在自己脑子反应快,提前找好了替死鬼,因此伏在地上连忙将自己撇清。

    “东西是从哪儿搜出来的?”

    虞燕此时脸上属于孩童的稚嫩尽数褪去,她绷着脸看向一旁拿着布包的张德胜,无端让人感到压力。

    “是从这丫头平常睡的床褥下面翻出来的。”

    虞燕看向另一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丫头:“她珊瑚?”

    张嬷嬷眼珠子骨碌碌转,抢在张德胜说话之前率先答道:“这丫头是从前李庶福晋屋子里因偷东西被赶出来的珊瑚,还是奴婢好心将她收来做个洒扫丫头。说不准就是她怀恨在心,故意趁奴婢不注意使了不知道什么手段害了李庶福晋,如今又要栽赃陷害奴婢,好把自己撇干

    净!”

    珊瑚面色煞白,额头磕得砰砰响:“格格明察!奴婢从前是被猪油蒙了心,庶福晋心善没有将奴婢送回内务府,奴婢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因此记恨庶福晋!这等残害皇嗣的罪名奴婢实在是担当不起!”

    “是张嬷嬷!一定是张嬷嬷!”珊瑚大喊,“她前几日从福晋院子里回来就鬼鬼祟祟地出门,还出了园子!红花定是她从园子外面弄来的!”

    已经开始攀扯到福晋身上了。

    福晋见胤禛眉心越皱越紧,连忙端起茶盏递到他面前:“张嬷嬷虽是妾身奶母,可因为先前手脚不干净的缘故妾身已经说好了将她送还家中,这几日只是让她预备收拾东西,按道理来说明日她就该出去了。”

    这是要把自己和张嬷嬷撇干净。

    虞燕不信福晋对张嬷嬷的所作所为完全不知道,她正想反驳,胤禛的嘴却比她还快:“张嬷嬷的身契还在你身上?”

    福晋迟疑点头,随后胤禛看向一旁的苏培盛冷声道:“都拖下去打,什么时候有人承认了再说。”

    张嬷嬷和珊瑚的脸都白得吓人,刚刚还嘴硬的张嬷嬷立马将额头磕到渗血的地步,朝着福晋哭喊:“奴婢真的没有害庶福晋啊!福晋!奴婢从小伺候您到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您救救奴婢吧!您救救奴婢!”

    话还没说完,以张德胜为首的几个太监一齐扭了她们的手往外走去,很快屋外面就传来板子打在肉上面的声音。

    一开始虞燕还能听到外面的惨叫,后面板子打在人身上的声音越来越沉闷,惨叫声也越来越小,直到几乎听不见的时候,张德胜才步履匆匆进屋。

    “珊瑚昏过去了,张嬷嬷一直说她什么都没做。”张德胜看看胤禛又看看福晋,“您看……?”

    胤禛摆手冷淡道:“泼盆水叫她醒来,还说不清楚就继续打。”

    虞燕忍不住打了个颤抖。

    她透过镶嵌着玻璃的雕花长窗往外看去,张嬷嬷可能是动手的太监顾念着她是福晋的奶嬷嬷,下手不算特别重,裤子上却也是斑斑血迹。

    珊瑚则惨烈得多,她几乎快没气了,趴在凳子上像条死狗一样。

    “别打了!别打了!”虞燕的声音因为害怕而尖得有些变形,她颤着牙齿跑到胤禛面前,“阿玛!把她们都赶出去吧!赶出去就好了!”

    她痛恨那个对李氏下手的不知名凶手,但这并不意味着虞燕可以漠然地看着两个人在她面前去死!

    “停了吧,就说格格心善,留她们一条命。那个叫珊瑚的打发回内务府叫她爹娘领走,张嬷嬷今日就送回乌拉那拉氏。”

    胤禛见女儿小脸煞白,一时间也有些心疼。他原本以为女儿早慧,把人拖出去行刑应当也不会害怕,到底忽略了她再怎么早慧也还是个五岁的孩子。

    因此他抱起虞燕不住地拍着她的背,轻声哄道:“额林珠不怕,阿玛在这呢。”

    福晋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她抬头看了一眼刚刚外出的白苏,只见她轻轻点头。

    还真是张嬷嬷干的!

    福晋当机立断跪到胤禛面前:“妾身治家不严,纵使下人生乱,险些断送爷的子嗣和李氏一条性命——妾身自请回宫抄经,库房的钥匙以及账册也还请爷收回。”

    管家权自古以来都在正室手里,除非像太子那样迟迟不娶太子妃,才会由侧福晋掌管家务。

    胤禛却没像福晋想的那样再把管家权推回她的手里,而是面不改色道:“抄经静心自然是好的,宋氏武氏不堪重用,李氏身子不好……等谢嬷嬷还家后你把库房钥匙和账册都送她那边去。”

    福晋一怔,随后她抬眸看向胤禛,夫妻二人目光相对,胤禛的眸色犹如冬夜的霜月,寒浸入骨。

    虽说张嬷嬷没有攀扯到她身上来,可若是李氏滑胎最大的受益者是谁一览无余,哪怕福晋心里知道自己和这事确实没什么关系,但张嬷嬷能随意出园将红花这种药材带进来,确实是她治家不严。

    因此她在心里深吸一口气:“是。”

    虞燕浑浑噩噩地走出福晋的正屋,地面上珊瑚两人留下的血迹小太监正在擦拭,麻黄的布上是一层淡淡的铁锈红。

    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如果、她是说如果,她穿越的不是封建帝制下的皇家女子,而是像珊瑚和张嬷嬷那样的身份,躺在这里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是不是就是她了?

    送虞燕回去的冬青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见她面色苍白,心想二格格哪怕平日里表现得再怎么胆大,到底也只是一个小孩子。

    这才哪到哪?宫里慎刑司的嬷嬷们手段可比这厉害的多,死人嘴里都能问出话来。

    李氏屋里的太医已经走了,弘昐在陈姑姑的照看下睡在碧纱橱内,虞燕进来的时候李氏正倚在榻上,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肚子。

    “怎么脸白成这样?”李氏一眼就看见女儿煞白的脸蛋,心疼地连忙招手将她搂到怀里,“是不是被额娘吓到了?嗨没事,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

    虞燕抬手摸上她的肚子,在她温热的怀中渐渐放松——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最后失去了意识。

    第30章

    拜佛“我姓戴,学名山时。”

    沉闷、压抑,原本漆黑的一团渐渐染上一层又一层的铁锈红,虞燕挣扎着想要醒来,灰蓝的湖水又再次将她淹没——她好热!就像是被丢进滚烫的铁水,热得她喘不上气。

    “这样子似乎是被魇着了。”

    “那可怎么办?园子里也不能去找道婆进来瞧。”

    “拿两把剪子来放格格床头,再去拿一个碗盛点水,里头搁根针。”

    虞燕感觉自己被翻来覆去,但她眼皮重得很一点也打不开,整个人烫得像火炉。

    “格格起烧了!快去叫太医!”

    陈姑姑带着几个丫头忙得团团转,李氏咬着唇坐在虞燕睡着的罗汉榻上,眼角湿漉漉的,心里又急又慌。

    宫里头养到十几岁突然夭折的孩子又不是没有,何况如今虞燕才刚刚五岁多一点,若是今夜这烧一直下不去,烧笨了还算好,人烧没了该怎么办?

    这不是要剜了她的心肝去?

    想到这里李氏定定神,将虞燕搂进自己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趁着众人在忙没注意,一狠心下了死劲往她的臀上拧,肉眼可见的红了一大片。

    小孩子的皮肤本就娇嫩,被她这么一弄,哪怕是在睡梦中迟迟不愿醒来的虞燕也吃不住疼,呛了两声疼出了两滴眼泪,接着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睛。

    李氏那张焦急忙慌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虞燕下意识地去摸她温热的脸,愣愣道:“娘?”

    “你可算是醒了!”李氏喜极而泣,抱着虞燕不肯撒手,抹了好几次眼泪才断断续续开口,“真是个讨债鬼!把你额娘快吓死了!”

    陈姑姑等人都凑了过来,刚刚玛瑙去喊的太医也恰好进屋。

    “脉象沉迟凝滞,面色灰白发青,格格是忧虑恐惧过度,伤到了胆气和肾阳。”太医缓缓道,“先用点温胆汤喝喝,格格若是烧得厉害再吃点小柴胡便是。”

    “不过这几日格格还是少走动,躺床上休养小半个月为好。”

    虞燕泪珠子还没干,她的脑海里还不断浮现出在正屋门口看到的那一摊摊血迹,哪怕被李氏搂在怀里,也只能感受到刺骨的寒凉。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反应过来太医说了什么。

    她要是在床上躺小半个月,那岂不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虞燕想到被赶出去的珊瑚和张嬷嬷,连忙想张口证明自己可以下床跑跳,结果她才刚准备爬起来就立马被李氏死死拽住手。

    李氏可不管虞燕心里的这些小九九,她今日先是见红,而后又是女儿高热,心里只想着快点平安为好,一听太医这么说,立马唤来底下的小太监往前面去

    一趟和贝勒爷说一声格格现在的情况,又派人去五公主那儿告假,直接把虞燕定死在屋子里修养了。

    虞燕没办法只好躺在床上,等陈姑姑和李氏回屋后她朝着越桃招了招手:“张嬷嬷走了?”

    越桃替她掖了掖被子点头道:“走了,听说还是她儿子来接的,张嬷嬷走的时候中气看着还挺足的,抹着眼泪哭诉自己的一片忠心也不知道这忠心是给的谁。”

    这话就有些意有所指了,虞燕眼珠子一转拉住她的手:“越桃姐姐,你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我想去见见珊瑚。”

    “珊瑚是贝勒爷吩咐送回内务府的。”越桃脸上有些为难,“恐怕要等咱们回宫才好打听下落了。”

    她想了想又说道:“不过珊瑚刚受了罚,一时间内务府的人也不会把她送到别的地方去,若是格格着急有什么要问的话,奴婢私底下帮格格想想办法?”

    要叫虞燕来说,她是觉得这件事情和那位珊瑚的干系不大,张嬷嬷的表现和她阿玛对福晋的处置已经表明这事无论如何都和福晋有关。

    就算不是她干的,她也脱不了干系,不然好端端的,张嬷嬷怎么突然就被发现偷拿了她屋子里的东西,还和自家额娘身边的婢女扯上关系了。

    想到这里虞燕突然灵光一闪:“越桃,那个叫翡翠的,你帮我去额娘那边打听一下,那日她打赏出去的东西可有人看清是什么了。”

    “格格是怀疑翡翠有问题?”越桃有些惊讶。

    虞燕总觉得这件事怪怪的:“只是先打探一下,况且从前赏赐东西都是白日里就送来的,那次突然就大半夜的送东西来,门口小道那边又没什么灯,要是那个叫翡翠的丫头拿了金瓜子出去,给的却是镯子,那咱们也不知道啊。”

    “再说张嬷嬷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看她那日的样子像是个聪明人吗?她这样的人偷了东西还能想起来攀扯到额娘头上,多少都会有点原因。”

    她在心底长叹一口气,若真是李氏院子里的奴才出了问题,她还得想个办法帮自家额娘把人处置掉,不然这次侥幸逃过一劫,万一还有下一次呢?

    虞燕还想着等明天自己身体好了就想办法去问问翡翠的事情,没想到临近半夜她又开始发烧了,这一烧就是三天,不要说下床走动了,就是吃的东西也全忌上口。

    每日不是吃药就是喝白粥,直到她看到粥已经快吐出来的地步的时候,太医才松口说可以在粥里拌点鸡丝,粥里面勉强有点咸味才能让她入口。

    再这么吃下去,虞燕觉得自己可能脑子没有被烧坏,营养不良先把自己折腾没了。

    可是清宫养孩子的规矩都是这样的,只要一旦生病了,不管怎么样,先净饿两三顿。虽然虞燕已经很努力的争取过自己吃饭的权益,但是她额娘李氏可能是被吓坏了,任凭虞燕这次怎么撒娇耍赖都不让她多吃一口。

    几天下来,虞燕原本圆嘟嘟的脸蛋瘦了一圈,下巴都瘦出来了,叫原本就因为怀孕而经常伤春悲秋的李氏心疼坏了,等太医说可以吃点温补的食材后,虞燕面前的吃食就全部变成了鸡鸭人参枸杞轮流熬出来的汤。

    虞燕已经木了。

    谢嬷嬷回园子后从福晋那里接过库房钥匙和账册,看着心虚讨好自己的外甥女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猛点她的额头:“我这回家就住了半个月都不到的时间,你瞧瞧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格格都跟着你受罪!”

    李氏叹气:“我哪能知道他们胆子这么大。”

    谢嬷嬷冷笑一声:“宋氏的女儿和咱们额林珠同样是早产生的,她那个还比咱们多长一个月,最后不也是没留住?你猜这里面就真一点门道都没有?”

    李氏不吭声,她真不觉得福晋会在这件事里做出什么事情,要是福晋真有这么坏心,额林珠和弘昐早不知道埋到哪里去——毕竟三阿哥府上那么多死掉的孩子在那里摆着。

    说罢谢嬷嬷接着道:“我知道你更依仗珍珠玛瑙两个,只是那些二等丫头,还有那些太监你也该用起来才是。偌大个院子里除却她们两个怎么就没人可用了?最后还把煎药这种事情托给厨房里一个随便的太监……真是用脑子换的好样貌!”

    李氏院子里的人不少,那些粗使太监宫女不算,除却一等丫头珍珠玛瑙两个外,还有二等丫头四个,另外还有一个专门管下面粗使太监的常青。

    谢嬷嬷在的时候靠着这些人的手段把李氏身边整治得像铁通一样,没想到自己回去才几天,就出这么大纰漏。

    “如今这库房钥匙和账册交到我手里,估摸着福晋和你这次出事脱不了多少干系。”谢嬷嬷叹口气,“好在你命大,又得贝勒爷宠爱,他总归是念着你的好的,为了让你能安心养胎,都直接折了福晋的面子叫她回宫了。”

    李氏不好意思地笑了,谢嬷嬷看着她这副样子觉得自己头上的白头发无端又长了几根,她又觉得说不准贝勒爷就喜欢李氏这副傻不愣登没什么心眼的样子,因此只好在心里叹口气。

    虞燕知道谢嬷嬷回来后就找来越桃问她那日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越桃问了一圈那日在屋子里的丫头,最后的出的结论就是,翡翠肯定是从桌上拿了金瓜子出去的,但是具体给出去的是金瓜子还是镯子就不知道了。

    “格格,咱们接下去怎么查?”越桃显得有些跃跃欲试。

    她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后世高中生的年纪,又觉得自己被二格格倚重,因此对这件事格外的热情高涨。

    虞燕表示虽然自家额娘不怎么聪明,但是谢嬷嬷还是一位比较精通这种后宅手段的妇人,她吩咐越桃:“你去把翡翠的事情捅到谢嬷嬷那去,俗话说得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翡翠已经被咱们怀疑了,宁可错杀也不要放过,大不了就换人!”

    谢嬷嬷从福晋那里接过库房钥匙和账册后就在着手查李氏见红的事情,她是怕还有什么出纰漏的地方自己没有顾及到,等越桃来传话的时候她也刚好在问张嬷嬷被福晋突然赶出去的原因。

    越桃将虞燕的话传递过来后谢嬷嬷当机立断立马换了翡翠的缺,从原先的三等丫头里提拔了一个叫玳瑁的女孩上来。

    “格格虽然年纪小,可我瞧着却比你更眼明心清。”谢嬷嬷朝着李氏感慨道,“翡翠这丫头卷到这种事情里来确实用不了了,不管她到底和福晋那边有没有什么关系,或者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都不需要深究。”

    “我原本还觉得这孩子挺机灵的。”李氏叹了一声,不过听谢嬷嬷夸赞虞燕,她也忍不住与有荣焉道,“额林珠这股聪明劲说不准就是随了我,我从前在家的时候也是聪明的,额林珠说我这就是嫁人后生孩子生笨了。”

    谢嬷嬷懒得理她。

    夏日的尾巴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走了,转眼天气就变得凉爽起来。

    李氏的肚子也一日比一日的高耸,不过这半个月过得也还算平和,补品在谢嬷嬷的监督下也是适量吃,一来是怕胎儿太大容易难产,二来也是怕补的太多过犹不及。

    虞燕刚被允许可以下床跑跳之后,瑞景轩就来人说五公主要出门去广济寺上香,问她要不要一道去。

    “去!当然去!”

    被关在李氏屋子里关了有小半个月,虞燕都快闷坏了。

    陈姑姑和越桃山栀都跟着她去,前后收拾出两套秋衣备着,预防虞燕到了那边跑跳出一身汗。格格本来就刚生病完,万一再着凉又是一场大病,她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广济寺坐落于京城的西边,两侧伫立着钟鼓楼、僧寮和方丈

    室等。寺院西北隅还有一座建于康熙十七年的戒坛,通体都由汉白玉雕刻而成,古朴素雅、庄严寂静。

    一进寺庙就能听见僧人们的诵经声,虽说广济寺香火旺盛,但虞燕和五公主身为金枝玉叶,走得是另一条专供皇家上香的小路,因此一路走来都没碰到什么人。

    “听四哥说你这次病得可严重了,当时把我都吓得不行。现在怎么样了?好多了吗?”札喇芬摸摸虞燕瘦了一圈的脸叹了口气,“皇玛嬷听那些夫人们说这寺庙求姻缘灵验,特地求了汗阿玛让我出宫来这求两只签看看。”

    “你知道我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的,只是又听四哥说你因为看到宫女们挨打的惨状被吓住了,就想带着你来这寺庙散散心,正好也给你求求什么平安符压压惊。”

    虞燕心里暖暖的:“还是姑姑对我最好了。”

    一提及宫女的惨状,虞燕就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幸好最后没有闹出什么人命,不然她往后睡觉就再也不会安生了。

    只是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等回宫后她得想办法再去内务府找珊瑚问清楚情况,还有就是被送回乌拉那拉氏的张嬷嬷具体后面有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她还要想办法打听——五岁小孩做什么都好难啊!

    札喇芬温婉一笑,牵起她的手往前走去。没多久就有寺里的僧人上前迎接,带着她们一路穿过寺庙中的小道进了大雄宝殿。

    里面供奉的是三世佛,释迦牟尼佛像的两侧还摆着长明烛,三世佛的两侧则是铜铸的十八罗汉像。刻花石座上摆着青铜宝鼎,鼎身上刻有螺、伞、盖、花、瓶、鱼等花纹。

    “额林珠可要求只签?”札喇芬转头问她道。

    虞燕点点头,里面便有小沙弥抱了签筒出来给她摇。她虽然年纪小,但是这么久练下来手上的劲儿却大,抱着签筒胡乱摇了一气,没多久就摇下来一只签。

    她以前其实是不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的,直到穿越后,虞燕才觉得世界上说不定真有什么看不清摸不着的神鬼之说,因此她闭着眼睛求签的样子看起来还格外的虔诚。

    虞燕弯腰捡起细竹片儿,只见竹片的左上角分明标着两个“上上”,她再定睛一看,签文上写着“昆鸟秋来化作鹏,翱翔万里云霄去。”

    “小檀越这签好,此卦是昆鹏兴变之象。”捧着签筒的小沙弥脸蛋圆圆,讲话却是一本正经,“凡有变动之事,皆有利于小檀越昆鸟化鹏,得偿所愿。”

    变动之事?虞燕一怔,对她而言所谓的变动之事难道不就是改变历史轨迹吗?这签文的意思莫非是让她主动去更改原定的历史走向吗?

    “咱们额林珠以后是要做鲲鹏的姑娘。”札喇芬笑眼弯弯摸上虞燕的头。

    “姑姑你不求签吗?”

    虞燕对这签筒里的签文不由得肃然起敬,想到历史上温宪公主的结局,忍不住将签筒接过递到札喇芬手里,眼巴巴地看着她。

    “我不信命数这种东西。”札喇芬说着没有把命数放心上,却仍旧接过签筒,随意晃了晃边掉下一只签。

    虞燕刚想动手去捡,却见札喇芬先她一步已经将地面上的细竹板儿捡起,扫了两眼便藏到了袖子里:“一只中上签,没什么好看的。”

    “姑姑!”虞燕疑心她故意将不好的签子藏起来,急得直跳脚,最后还是札喇芬见小姑娘实在是急得不行,才晃晃悠悠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签。

    虞燕凑近去看,左上角写的确实是中上二字,签文也很简单明了:“一片明心光皎洁,宛如皎月正天心。”,就是很普通的中等签文,不算好也不算坏。

    “都说了你又不信,姑姑会骗你吗?”札喇芬眨眨眼,掐了一把虞燕的小脸,“听说广济寺的素斋一流,咱们也去尝尝?”

    虽说午间在广济寺用素斋菜的香客不在少数,但因为身份原因,五公主和虞燕都能呆在禅房内用膳。素斋无非就是豆腐青菜这些东西,热气腾腾的面上盖着香菇,黑木耳和白菜丝,不知道寺里的和尚用什么擀的面,吃起来格外劲道。

    虞燕想着要趁此机会去给五公主求个十八子手串,因此胡乱吃了两口面填饱肚子就一骨碌往外跑去,两个丫头留着帮忙收拾东西,只有陈姑姑跟着她出门。

    待虞燕走后,札喇芬原本笑盈盈的面容慢慢沉默下来,她将刚刚虞燕看到的那支签翻了个面,松开手后两只签分开落到桌面上。

    另一只的签文左上角赫然刻着“下下”二字。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札喇芬轻笑一声,将那只下下签丢到厢房的褥子下面,随后把那只她后来拿的中上签递给一旁的宫女:“到时候太后问起来,你就把这只签给她。”

    虽然她确实不信命这个东西,但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札喇芬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札喇芬又嘱咐道:“若是格格再来问,谁都不许说漏嘴。”

    她吩咐完话就朝着厢房的另一边走去,广济寺的平安符也很灵,札喇芬想着既然都出来一趟了,不如正好去替那孩子求几个挂身上或是屋子里,保佑她平平安安。

    虞燕那边穿过连着一排茂密的菩提树,往前走到刚刚她们求签的大雄宝殿处,里面的沙弥正在打扫殿内,见她上前连忙放下手里的事物问道:“小檀越可是有什么事?”

    “小师傅,你知道求手串的地方在哪儿吗?”虞燕笑眯眯道。

    “小檀越往东走,那块儿有个莲池,莲池南面就是供奉手串的地方。”

    虞燕顺着沙弥指的道路走去,等到供奉手串的地方才发现这里聚了许多人在排长队,这队伍一眼看去针都难插,密密麻麻的只能看到人头。

    “如今日头正好,这些人一时半会儿也散不去,格格不如先去亭里坐坐?”陈姑姑提议道。

    亭子就在莲池边上,如今天气凉快下来后,满池只剩下一些枯荷败叶,难免有秋日寂寥之感。只是莲池中仍旧游着好几条胖嘟嘟的锦鲤,一看就是僧人们精心喂养的。

    “格格可要喂鱼玩?”陈姑姑怕她在这儿干等着无聊,从旁边卖素斋的地方特地买了几个白面馒头放到虞燕手上,“掰碎点丢下去就好。”

    虞燕也没什么事儿干,便顺着陈姑姑的话将手里馒头掰成馒头碎往池子里扔,只见几条锦鲤慢悠悠地游荡过来,争先恐后咬着浮在水面上的馒头碎,有几条游得慢的怎么都挣不到前面,躲在后面一口都吃不到。

    陈姑姑看她玩得开心,又往卖素斋的地方走去,准备多买两个馒头备着。

    虞燕就干脆换了个地方,将馒头掰开丢到离那些游得慢的锦鲤面前,却见那些游得快的锦鲤又蜂拥而至,率先将池面的馒头碎一抢而空。

    “哎!”她摇摇头,弯着腰努力将馒头碎丢向那几条慢慢悠悠的小锦鲤。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懂吗?”

    虞燕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入目的小男孩穿着靛蓝的小褂子,一双凤眼似笑非笑,大约七八岁的年纪,开口却是她最讨厌的说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那些游得慢的鱼儿自然就丧失了获取粮食的权利,你再怎么帮助他们都没有用的。”

    “千金难买我乐意。”

    虞燕看都不看他,径直将手里剩下的所有馒头碎掰开丢到了池子里,因为馒头碎太多的缘故,哪怕鱼儿再怎么疯抢,也总有剩下的几片漏到游得慢的锦鲤嘴里。

    “只要我给的够多,它们自然就不会被饿死。”虞燕抬眸看向男孩,下意识地挑眉道。

    男孩乐了:“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强词夺理的人。”

    “喂,你叫什么名字?”男孩走到虞燕身边好奇道,“看你身上就穿的戴的,家里也是做官的吧?你是满人?”

    “问别人之前至少自己应该先自报家门吧?”

    “我姓戴,学名山时。”戴山时不客气地坐到虞燕身边,“《南山集》你知道吗?那是我祖父写的。”

    不知道。

    虞燕对清朝的诗词歌赋了解并不是很多,这么说来眼前这个男孩应该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今日陪着家中长辈过来上香的。

    “我都已经自报家门了,你

    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戴山时不满道。

    鬼使神差下,虞燕看向远处缓缓走来的陈姑姑,转头飞快对戴山时说道:“我叫虞燕。”

    “虞美人的虞,燕子的燕。”

    说罢她飞快地提起裙摆往跑向陈姑姑,虞燕的心脏在此刻跳得砰砰响,她觉得自己好像刚刚鬼迷心窍了一样,不知不觉就将前世的名字说了出来。

    莫非是因为知道和眼前那人一定会是萍水相逢,所以才敢这么胆大吗?

    “格格不玩了吗?”陈姑姑诧异道。

    虞燕摇头,确认身后的男孩没有追上来之后拉起陈姑姑的手就往求十八子手串的地方走去。

    香客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求手串的地方空下来许多,虞燕走上前去对着供奉手串的和尚问道:“师傅,十八子手串怎么求?”

    那和尚抬头微笑:“那要看小檀越求什么了。”

    “若求平安顺遂或是姻缘美满,自行带手串或是在这挑些珠子串起来放在佛前供奉七日开光即可。”

    虞燕一怔,她是为五公主求的手串……五公主对什么婚姻美满子孙满堂应当是毫不在意的,若是说平安顺遂,她本人真的会在意这个吗?

    想到这里虞燕又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咬着牙问:“那若是求风云际会,大展经纶呢?”

    “若是这么求,那么小檀越在庙中取走手串后还应在家中供上一尊文殊菩萨,随后将手串供于香案之前,每日进香三柱,并为其抄经八十一日。”大和尚笑眯眯道。

    虞燕看向陈姑姑,见她颔首便朝着和尚说道:“那就按师傅说的来做。”

    手串是虞燕预先在园子里选好的,用珊瑚珠穿成,中间夹了两颗鸭卵大的青金石,下边坠着的翡翠刻成的兰花式样,看起来典雅华贵,一看就很衬五公主。

    等虞燕这边将手串交给和尚并约定好要送到哪里去后,她才慢慢跟着陈姑姑溜达到庙宇门口,最后才发觉札喇芬已经在朱轮车边等她们许久了。

    札喇芬一开始还没发现陈姑姑捧着的佛像,等她看见被遮盖住的佛像后忍不住诧异道:“额林珠怎么也请佛像了?”

    “姑姑,这是秘密!”

    虞燕笑眯着眼睛,轻轻将手指放到唇边轻嘘一声,轻跑到札喇芬面前环上她的腰身。五公主也就没再追问,毕竟孩子大了,总归会有自己的秘密。

    回到西花园后,虞燕本还想着去找胤禛聊聊今日他去追缴那几家宗室子弟的欠款的事情,没想到她人刚到承露轩,就听见外面传来好几家宗室王妃,不管老的还是年轻的全都给太后住的凝春堂递了请安的折子要进宫,说四贝勒不顾亲戚情面,想要逼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