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在我死以后 > 第 1 章
悠悠转醒之际,根本睁不开眼睛。
全身疼,喉咙像是被火烧一般。
身下铺的褥子并不是他惯常睡的柔软的天丝锦缎,而是一席非常粗硬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皮毛,劣刺丛生,粗拉割得皮肤生疼。
就连身上盖着的棉被,亦感觉有千钧之重,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又痛又灼、痛苦难当之际,幸而有股清凉的泉水顺着卷起的苇叶流进口中,涓涓滋润了干枯惨白的唇。
“”夏长泽浑噩蹙眉,几近贪婪地吸吮了一小会儿,嘴里才终于有了味道,渐渐能尝到水的甘甜。
可就在这当口,泉水却戛然而止。
他没喝饱,全身又不听使唤,心火登起烈烈灼心。奈何整个身子偏又不听使唤,无法睁眼,手指动不了,声音更是发不出。
只有细密传来的疼痛让他清楚知道,自己还没有死。
可是,为什么会没有死呢
陷入黑暗前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
漫天红莲炎火,黑云滚滚压境。宫墙倾倒、尘砂飞扬,浓烟混杂着血腥由远及近。
夏长泽听到刺耳的哭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亦亲眼看到父皇在自己面前化作齑粉、魂飞魄散
夏长泽是仙界云锦之国的小太子。
模样生得好看、读书用功努力、待人又谦恭有礼,可谓众神仙眼中无可挑剔的小储君。
要非说小太子哪里不好大概便是他小小年纪的却总是太过一本正经,没有小孩子该有的天真活泼,稍有些老气横秋。
背地里偶尔听人议论,这太子殿下为何小小年纪的便整日心事重重,夏长泽听了也只能苦笑。
鲜有人知,他之所以被册立为云锦太子,只因身系嫡出。
其实,根本不受父皇半分宠爱。
母后早早仙去,只撇下他一人在偌大宫中无依无靠,常年被宠姬所出的众兄弟们环环虎伺、腹背受敌,地位岌岌可危。
为了生存,他只能谨慎再谨慎、当心再当心。
每日倚着冰冷的宫灯,早起苦读、日间习武、夜晚学仪,在严苛的父皇面前事事小心、如履薄冰。
就这样辛辛苦苦挨了十余年光阴,可谓受尽了委屈、吃尽了苦头,从未有过片刻散漫。试问换做是谁如他一般过活,又还能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每每觉得累,觉得难堪忍受时,夏长泽便会偷偷劝慰自己,一切等再长大些就会好。
再长大些,他就会变成父皇一般仙法强大的仙灵,便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他。
却不曾想,未及等到长大成人的那一日,却先等到了魔族大军兵临城下
顷刻之间,父皇殉死,云锦国灭。
而他多以年来的委曲求全、如履薄冰,亦统统化作泡影,仿若一场荒谬的嘲讽。
可又有谁在乎
再多的不甘、委屈、怨懑,在被一掌打落“混沌洪荒”之时,也都只化作苦涩万分的一片死寂。
“混沌洪荒”,乃是云锦都城边雷云翻腾的一片无底洞。
据传可吞噬星云万物,按说任是再厉害的仙灵,跌落下去也是必死无疑。
夏长泽不知为侥幸没死,却也足足没了大半条命。
如今这般躺着不知身在何处,身上火烧一般,目不能视、手不能动,心里知道只怕就算侥幸捡回一条命,也要从此沦为废人。
若真成了废人,该怎么办呢
一辈子都只能这样躺着,是否还不如死掉,一了百了
他着实年岁不大。
经历数番劫难本已心力交瘁,此时更着实是深感委屈绝望、难以自抑。
却始终偷偷紧咬牙关,夏长泽谨记娘亲临终前的病榻旁,他答应过她以后要坚强,不可让她走得不心安。
既立下誓言,便要一生遵守。打那之后,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所以这次也不会,至死都不会,就算再难过
却就在这样心口剧颤、委顿难当之际,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贴在了额间。
轻轻磨蹭着他蹙起的眉心,帮他将纠结展平。
“我知道你渴。”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轻缓,很是好听,在他耳边循循道“但你才刚醒,整个儿还虚弱得很,这山泉水得一点点慢慢喝才可。你且忍忍,过一炷香我再多喂你些,嗯”
“”
夏长泽觉得,那应该是一只经常拿弓射箭的手。
手心和指腹都累了好多处茧,沾染着林叶和药草清香的气息。
皮肤似乎也比常人体温略高,所触之处皆暖融融的,如此轻轻熨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很舒服。
夏长泽记得父皇的手常年是冰的,一点都不温暖。
当然,父皇平日里也并不太愿意碰他就是了。
纵然他从小到大一直拼命努力,想要有朝一日能被父皇看到,摸摸头、或许有幸得到半句夸奖、一丝欣慰笑意。
可他等啊等,等了好多年,直到最后,他想要的都没能等到过。
而今,却由一双陌生人的手抚慰了他的疼痛,继而怜爱地揉了揉他的头顶,叹了口气,哄他一般低低道了一声“乖”。
乖。
那一刻,侵入四肢百骸的,是一股陌生而骇人的暖流。
云锦小太子屏着呼吸,一时不知该不该惊、又该不该怕,只能那样僵僵躺着。
不久,困意逐渐袭来。
夏长泽在再度陷入昏睡之前,偷偷地猜想。
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虽看不到,却能清晰感觉到周遭的气息全然陌生。知道自己多半已不在翡云宫甚至隐隐可能已不在天都、不在云锦。
男人的气息,同样全然陌生。不是他曾经的下仆、不是父皇的臣子,亦不是他匆匆十余年曾见过的任何人。
夏长泽虽年岁不大,但一个人在东宫生活十余年,可谓也算历尽刀光剑影、人心险恶。
生母走后,乳娘很快便被父皇的爱妾借故刁难流放,信任的侍卫被一个个送走,就连偷养的小鸟也会被兄长放猫抓去。
似乎只要是他喜欢的、想亲近的,都会很快消失不见。
留下的那些,则各有不能说的十名和算计他也怨恨过、暗地里算计收拾过,以至于后来的麻木不仁,自以为早已学会了不该再去相信、依赖任何人。
但许是被打下洪荒,死过了一次的关系。
加之自己如今反正也废人一个、烂命一条,更懒得再去设防、再费心去猜来算去。
活着真的好累,这些年来他过得真的是好累。
已经不想再管身边之人是谁、有什么目的。
终归生死有命,其余的随他去吧。
明明这么恹恹想着,却不知为何又偷偷觉得,这个人救了自己的男人,声音和温度都莫名叫人心安。
多半,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