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璐不信, 试着抱他, 搂他, 拍进梅肩膀……像个疯子似的, 只抓到一把把空气。
难道她真的变成鬼魂了?
徐璐心急如焚。
可她就像被困在玻璃房里一样, 能看见外界的春夏秋冬,却无法感受到冷暖, 无法触到那些心心念念的人儿们。
累了就在玻璃房里睡一觉,醒来看见个笨拙的小小的身影, 险些没把徐璐吓死。孩子正背对着她踩在二十公分高的小板凳上去灶台上拿东西,那儿放着个搪瓷大碗,里头是半碗土红色的豆子, 煮得熟透了, 已经快变成豆沙了,光看着就有种入口即化的感觉。
孩子才一点点高, 手伸直了也够不着灶台面, 更别说碗了。
可他踮着脚尖, 跃跃欲试, 那碗放灶台边缘,徐璐就怕他一跳起来碰到,碰掉了砸他小脑袋上……或是跳的时候不小心重心不稳跌倒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有可能头破血流。
怎么这么饿呢?中午饭不是才吃了一碗糊糊吗?她看见进梅喂的。
这个叫醒醒,是小老三, 个子最小,却最能吃。他一个人都快赶上两个哥哥的食量了。
进梅正在院里喂平安, 等等带着松松在门后玩泥巴,婆婆正在院里给他们缝尿布,宝儿已经上学去了,还真是没人注意到他。
徐璐急死了,飘出去院里"摇晃"进梅,"快去看看醒醒,他又偷东西吃了。"就是侥幸没打到他,那冷红豆吃下肚也会拉肚子的。
可惜,进梅压根没感觉到她的动作,只是笑着问平安:"二姐做的糊糊好不好吃呀?"
平安很给面子的点点小脑袋,嘴里含着满满的实物,满足的眯上眼,还没咽下去呢,又张开小嘴巴,催二姐。
"哟,平安胃口真好,晚上奶奶再多给磨点儿啊,路生买那些洋奶粉吃不成,白白把你们胃口败坏咯!"老太太逗孙子的同时也没忘了数落儿子。
"本来就是没吃过奶的孩子,还一天尽知道喂奶粉,脾胃怎么好得了?看看松松,出生时候最大一个呢,现在瘦成那样……"老人家始终相信只有五谷杂粮才养脾胃。
不怪她这么想,季家这三个孩子是真可怜,光徐璐做阿飘这几天,就见过好几次村里人给送吃的。
看不过意。
何大忠家二儿媳生了,月子做得好,奶水可足了,自家孩子吃不完,还每天给他们送一奶瓶来,季云喜不让喝,说不差那几个钱,老太太却悄悄接下来,偷偷喂给他们。
三小只喜欢极了,每次都喝得舔嘴唇。
"没吃过娘奶的,以后长得都没别的孩子高。"
徐璐心酸不已。季云喜给他们高档奶粉,给他们补这个补那个,可那种母亲和母乳能带来的安全感却是再多钱都弥补不了的。况且,他工作忙,她来的几天还一次都没见过他,孩子们对"爸爸"也是陌生得很。
只知道他很严厉,不许这个不许那个。
人鸭蛋他妈给送两尾鱼来,说是去年收稻谷时鸭蛋嫌小扔自家水缸里养的,等大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有筷子长了,为着一家人喝了几个月的养鱼水,他爹把他揍了个半死。现在已经有三四斤重了,提来给三小只熬汤喝。
季云喜不想欠人情,老太太却高高兴兴的收下。果真给他们熬了汤,把三小只鲜得不行。
村里人都感念春花的好,知道他们没妈妈,家里有啥好东西都会主动送来,不论多少,都是心意……真是三个吃百家饭的小可怜。
当然,这话可不能让季云喜听见。
"对了,醒醒呢?"老太太这才想起来小孙子不见了,"等等看看你小舅舅在不在门口。"
"不在。"快三岁的等等还是话不多,貌似对什么都没有太大的兴趣。
"一不留神又不见了,回头得找几根绳子来,把他们拴我腰上……"老太太絮絮叨叨,去屋里找孩子。
松松突然站起来,抛下正玩泥巴的侄儿子,"咚咚咚"就进厨房,比两个弟弟都走得稳,一点儿也没有刚学会走路孩子的蹒跚,"下来。"顺便从身后扶了弟弟一把。
醒醒睁着雾蒙蒙的双眼,眼巴巴盯着碗,好想吃怎么办?
徐璐揉揉眼,她居然从松松脸上看到了"无奈"?一岁多的小屁孩,居然会无奈?
"好了,下来吧,我给你拿糊糊。"松松口齿清晰,思维敏捷。
徐璐惊讶得张大嘴巴,莫非她大儿子是个神童?她明明记得,等等有这么大的时候,还只会叫爸爸妈妈的呀。
当然,等看见他自个儿开了碗橱,拿小板凳垫着从砂锅里盛出小半碗糊糊撒一丢丢盐巴……一气呵成的时候,徐璐不止是惊讶了。
他喵的,这简直就是个小大人啊!五六岁的孩子也不一定能有的能力,他却似与生俱来一样。
醒醒嘻嘻一笑:"呼呼。"
松松仗着比他高,揉揉他脑袋:"是糊糊,不是呼呼,怎么还说不清楚呢?"一面说,一面吹凉了糊糊喂他,小勺小勺的,偶尔有他嘴小包不住的,还会温柔的用勺子接住,不让汤水沾到衣服上,像经常这么做似的。
徐璐眼珠子都快掉了。
这是什么情况?她居然觉着松松是个成年人?他的语言、动作和神态就像长辈对小辈,无奈,喜爱,宠溺。
完了完了,她儿子好早熟,太早熟了,相当早熟。
季云喜你这王八蛋,有时间求神问佛让我重生,不回来看看孩子!你儿子都早熟成啥样了!真是的,气死她了,只管生不管养的啊,早知道要男人干啥……
就在她无声的碎碎念里,有蹒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松松赶紧一把将碗筷塞回橱柜里,给醒醒擦擦嘴,在嘴边"嘘"一声,兄弟俩极有默契的不出声了。
"哟,我就说呢,原来是躲这儿来了,厨房里不能玩火啊,咱们上院里去。"
醒醒眼睛往橱柜飘,他的糊糊还没吃完呢。
松松可真是个小大人,居然知道做表面工程,搬个小板凳给弟弟,让他乖乖坐下,从兜里摸出个玩具来。老太太见他们听话,把打火机和火柴收走了,就没再撵他们。
她前脚刚出去,松松后脚就把吃剩的糊糊端出来,"来,快吃,别让奶奶知道,你说你这么能吃,咋就不长个儿啊?平安那傻小子吃的没你多,都快比你高两厘米了。"
徐璐大惊,知道"两厘米",哪里还是早熟?这他喵明明就是个成年人啊!
季云喜王八蛋,再不回来看看,你儿子都要长成大人了!
人是不经念的,季云喜在办公室还没批完文件,就觉着心头不宁。他把笔一扔,披上西装就往家赶,刘光源和龙战文面面相觑。
老板又翘班了,这次不知道是去哪个庙里烧香。
他们看了一眼日历,可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啊。
莫非是又要去哪里请道士了?省内有名的基本都请过了,上次说是要去青城山请一位,后来厂里有事没去成……莫非,现在就要去了?!
"诶老板等等,先把这份合同看一下,人家客户还等着呢!"刘光源追出去。
季云喜从车里伸出手来,"养那么多法务是吃闲饭的?"车子绝尘而去。
刘光源:"……"老板的脾气真是越来越臭了。
季云喜开得贼快,进村的路比去年窄了不少,但他没心思拓宽了,妻子不在了,也没人再种药养鱼,村里只有一辆拖拉机,三米宽就够使了。
才想着,却见离村口七.八十米的弯道里停着一辆摩托车,屁股上挂着几个麻袋,还有手臂粗的木棍……像特意躲在这儿似的。
季云喜皱眉,村里没人开摩托车。
他继续往前开,视野还没开阔起来,就听见孩子哭声,狗吠声,虽然不常在一起,但儿子的哭声他能听出来。
立马踩了油门冲过去。
一个穿红背心的男人弯着腰,试探着朝孩子伸手。
平安站在大门口鬼哭狼嚎,跟杀猪似的。一只土黄色的胖狗跟在他旁边,对着男人龇牙低吼。
季云喜吓得够呛,还没来得及把车停稳,就见男人伸手掐在平安腋下,紧紧抱住往后退,蹑手蹑脚,还想捂平安的嘴,贼头鼠目。
电光火石间,那辆藏在弯处的摩托车,麻袋木棒……前几天乡里通报的买孩子的案子……
来不及多想,他一个箭步冲下去,趁男人不备抢过平安,紧紧的捂怀里,恨不得用西装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小不点,还话都不会说呢,要是……他不敢想象。
平安被爸爸抱怀里,立马就不哭了。
他知道这个不会笑的男人,会给他们买玩具,直接一堆堆的送来,还有各种很好穿的鞋子袜子,以及不太好喝的"nei nei"……他仰着脑袋看他。
阳光下的爸爸只看得到一圈硬硬的胡茬,扎人一定很疼吧?他害怕的缩了缩脖子,二姐夫就是这么扎他们的。
好怕怕。
季云喜可来不及安慰孩子,把他放回门内,从门槛上一个飞踢过去,正中男人肚子。
"哎哟!"
不待他反应,脸上就挨了一记铁拳。是真的铁铸的拳头啊,他颅脑内立马就"嗡嗡"作响,有什么凉凉的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脸上皮肉却又热又痛,像被烙铁烙过,又冷又热的,只觉着头重脚轻。
脚下就踉跄了两步。
季云喜眼睛不眨,对准他胸口又是一个飞踢。
"砰"一声,男人倒地下,一米七多的男人像座小山似的。
"别……别打了……啊!"脑袋上挨了一拳,被打得说不出话来了。
季云喜像没看见似的,一手揪着他衣领,一手握拳朝他脸上揍,男人从一开始就没还手之力,现在被揍得话都说不出,知道要再被他这么打下去,今日可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立马拼尽吃奶的力气大喊:"救命哪!杀人啦!"
"救命哪!杀人啦!"那破锣嗓子把树上的鸟都惊飞了,更何况是村里吃中饭的人。
大家三三两两出来,见是季云喜打人,也不敢吭声。
"路生这是做什么?别打了,再打都出人命了。"老太太一面劝,一面把松松的眼睛捂住,不让他看血淋淋的场面,阿弥陀佛,真是造孽哟。
可小家伙悄悄看得兴起呢,挣扎着想下地,"奶奶,不要,抱。"现在又变回那个话都说不清的小人儿了。
徐璐看得摇头,这小子可真早熟,不过还是可爱,跟他爹一样可爱。
他揍人的姿势挺帅。
季云喜冲男人大张的嘴巴去了一拳,卯足了劲过去,男人脑袋一偏,"呸"出一口血水来,隐隐约约还有点白白的东西。
村民一看,暗自胆寒。
这季老板可真狠,把人家牙齿都打掉了。
老太太不忍心,"路生快住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麽?"她语气严厉,总觉着儿媳妇不在后,儿子就像变了个人。
季云喜顿住,咬牙道:"妈可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指指泪汪汪的平安,"我要晚来一下,平安就被他偷走了。"
"嚯?!偷孩子的啊?"
"那该打!"
"对,打死活该,平安没娘就够惨的了,还遇上人贩子……"
"打死了事,谁家孩子不是心头宝,偷他娘的偷呢!"村里几个泼辣的女人已经开始踢男人了。
有看不过意的男人也加入,"打死了也不怕,咱们给平安爸作证,不会坐牢!"
不管平时有多少小算盘,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全村人空前的团结。
徐璐看得热泪盈眶,好样的父老乡亲,她以前总觉着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不喜与他们为伍,现在他们居然还愿意帮她的丈夫和孩子……嗯,她决定了,以后一定要带他们一起致富!
男人被众人围殴,吐出两口鲜血,也不知是伤了内脏还是口腔出血,开始气若游丝起来。"我,我不……啊……"
"偷孩子你还有理了?你不是什么,你不是人才对!"
"呸!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隔壁村有个小男孩就是被人偷了,等再找着的时候手脚已经被挑断了。
"我……我不是……偷孩子……"
但大家谁也不信。
求生欲让他像耗子似的爬出人群,屁滚尿流跪地磕头,"爷爷奶奶们饶命,我真不是偷孩子,只是……偷……"他看着人群外那只胖胖的大黄狗。
"嚯!偷狗?那也该打!妈的老子还奇怪,养了五年的狗出去就没回来了,原来是你个畜生偷的!"
鸭蛋他爹第一个跳出来,给他一个飞踢,"老子看家的老家伙也被你们吃了,吃你妈皮,怎么不去吃屎!"在农村,狗,不止是看家护院的忠诚护卫,还是家人一般的存在。
李家村村民一直有个徐璐很欣赏的点,就是大家都不吃看家狗。除了闹饥荒那几年为了保命,土地下放后再没听谁吃狗了,听到哪个村的吃都会同仇敌忾的鄙视。
徐璐看得心里暖暖的,原来不止她男人可爱,家人可爱,连生活了一年多的村子,也是这么美好。
她真想回来。
才想着,就觉着头晕目眩,门口大群人突然像被笼罩在彩虹里,炫目得让她睁不开眼。
她用手一挡,突然感觉手上一痛,"嘶"一声。
"哐当!"护士手里的东西掉地上,几乎是狂奔出门,"醒啦醒啦!病房里那个醒啦!"
正跟人说话的男人就一顿,"你说什么?"
小护士年纪还轻,还有少年人心态,激动得语无伦次:"醒啦醒啦!你老婆醒啦!"
季云喜愣了一瞬间,甚至是一秒钟都不到,拔腿就往里冲,护士又欢喜着去告诉老护士,老护士又告诉医生……真是奔走相告。
在她们病房里住了这么久,可终于醒了。
徐璐刚被护士吓一跳,接着就感觉手背酸痛不已,像一块被扎得千疮百孔的猪肉。当然,她看不见,眼皮重得不行,根本睁不开。
突然,手被一只冒热汗的大手握住。
"醒……醒了?"男人沙哑着嗓子。
徐璐听出来,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睁不开眼,只能笨拙的转动手,轻轻回握他,轻轻的在他手心画着。
男人微微颤抖,心脏快从胸口蹦出来了。"真……真的醒了?"
问出口就想拍死自己,这说的什么废话。没醒会动吗?还在他手心里写字了。
其实,徐璐真是无意识的乱画,他却坚信她就是在写字,还仔细的用心感受起来。
突然,他眉头一皱,紧张道:"你……还是璐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