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县不愧是水稻都能种两季的地方, 正月里的风就已经带暖意了。吹在身上觉着微微的舒服, 像温柔的母亲轻抚孩子的额头。
可刘光源却舒服不起来。
老板已经整整两天不吃不喝了。
"怎么样?吃没?"他把烟头扔地上, 吐口唾沫, 用皮鞋狠狠的碾了两下, 看着龙战文问。
"还是没。"
刘光源愈发狠狠的碾了几下,想起以前嫂子最不喜欢他们兄弟几个抽烟还乱扔烟头, 又蹲下去,徒手捡起来, 扔垃圾桶去。
多希望嫂子能看见,她教育的他都听进去了,再也不用担心孩子们吸"二手烟"了。
唉。
"刘秘书, 要不……您进去劝劝?"龙战文也是没办法了, 老太太进芳进梅进荷小茹都劝过了,老板就跟听不见似的。
刘光源"呸"了口, 恶狠狠的看着门口的树, 不知不觉已经绿回来了……说明春天来了。
他老板的春天, 才持续几个月又没了。贼老天真他妈瞎了眼!
嫂子的病房不在监护室, 老板已经帮她独立分出来,还从深市、省城、隔壁云安市请了几队专家团队来,二十四小时不离人的看着。他到顶楼的时候,监护室门口还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一只手就能把他举起来扔三米远那种。
见是刘秘书, 他们目不斜视放他进去了。
里头分两层,外层是两排柜子, 凡是来看嫂子的人都得用酒精消两道毒,换上清洁隔离衣,穿上鞋套,戴上口罩才行。等他做完全套已经是十分钟后的事了。
季云喜正背对着门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一只苍白的不太好看的女人手,上头连手表都没一块,更别说什么金银玉首饰了。
"应该给嫂子买点首饰的……哪个女人不爱啊。"他禁不住感慨。他那些对象,十天半个月的就要跟他磨一次,带商场里少了两个小时都不会出来。
季云喜回头,随着他的视线落到妻子光秃秃的手上,终于"嗯"了一声。
他已经两天没说过话了,嗓子干哑得不像话,恐怕再不说就得不会说了。
刘光源赶紧递了一杯开水过去。
季云喜依然没接,就像这两天来的无数次一样。
"老板多少喝点吧,嫂子醒来看到你这模样也心疼。"
季云喜看着窗子不说话,真的喝不下,胸口一片痛到麻木的人哪里会知道饥.渴?
"就是不为别的,也得替三个孩子想想啊,老板这样,以后孩子怎么办?你把自个儿拖垮了,谁来照顾他们?"本来就没了妈,还要连爹也没了吗?
但他不敢说出来。
怕老板会宰了他,昨天叶老爷子也只是说了句"节哀顺变"就把老板惹毛了,当场甩脸色给人家看。
季云喜不声不响,就在刘光源以为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或者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话时,他终于哑着嗓子问:"他们怎么样?"
"三个小子精神着呢!我刚从保温箱那边过来,眼睛已经能睁开了,滴溜溜跟黑葡萄似的,长得很像老板天庭饱满……"
季云喜呆呆的听着,面上无悲无喜,心里似乎也是波澜不兴。他确实还没仔细看过孩子,害怕一看到他们就会想到他们妈妈,自己就会迁怒于他们。
他知道,这事跟他们没关系,他们也只是刚出生的小生命而已。
所以,干脆还是别见的好。
"老板要不要看看?我去抱过来?"
季云喜立马摇头,"别,别感染了他们。"
刘光源又有点高兴,还知道护着孩子,这就是还"有救"?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的微光,可着劲的说孩子们。
"老大不爱哭,眼珠子最亮,小胳膊也是最粗的,护士给他喂药都不动不哭,像个小大人,倒是有长子的风范。"
"老二爱睡觉,眼珠子会看人呢,喂药哭得不行,就他最讲究,以后一定是个讲究人。"最会哭闹。
"最神奇的就是小老三,身子数他长得最瘦,食量却最大,喝奶粉的小嘴巴吸得一扁一扁的,以后说不定是个吃喝玩家呢。"
季云喜眯着眼看向远方,他们的孩子真好,健健康康的,像三头小牛犊子。他用手指在妻子手心轻轻的划着,写下"一""二""三"……也不知道写到几了,或者几十,床上的人还是没动静。
他又沮丧极了,眼眶发酸的看着她平静的眉头。
她平时会轻轻的打点小呼噜,可这都两天了,他没有再听到过一声……真是让人陌生又绝望啊。
"你说,人是不是真得信命?"
他喃喃自语,刘光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赶紧抖擞精神,否认道:"哪有什么命不命的?人定胜天,当时老板要是没出来闯荡,就不会有今天。"
"那为什么我逃了半辈子,到头来……还是要一个人?"季云喜咬牙切齿。
生在那样的家庭他毫无选择,有那样的爹他打不是杀也不是,好容易自己闯出来了,母亲也接来了,还有了妻儿……为什么汲汲营营苦苦挣扎三十多年,他又回到了原点?
自从处对象后,他的变化刘光源全看在眼里,用"铁树开花""枯木逢春"来形容再贴切不过。现在,好容易开出来的花儿,又要谢了。
"嫂子一定会吉人天相,让我妈去寺里求求神……对了,老太太昨天也说想去,我寻思着十五的送她们去一趟?"为了跟老太太作伴,他把他妈也从省城接来了。
季云喜不置可否,他从来不信鬼神。
"老板别说啥命不命的,事在人为,我要是不辍学,也不会遇到老板,更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
想起以前兄弟几个扶持过来的日子,季云喜也有点感慨,"是啊,你好好的大学生,硬被我拐走了。"
"咳,啥大学生不大学生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不自在的挠挠后脑勺。矿上有好几个大学生呢,花了那么多钱又有啥用,还不是来给老板打工,工资不用提,就别的好处也比不上他一根手指头啊。
所以,学历固然重要,但要让他重新选一次,他还是会坚定不移的跟着老板走。一如当年那个满身冲劲的愣头青,跟着这个胆识过人的男人走南闯北,开疆辟土。
"小赵呢?"
刘光源从回忆里拉回来,轻咳一声,"小赵好像也是跟我差不多一起来的,只是当时年纪小,才十五还是十六?瘦得皮包骨,我当时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叫花子尾随咱们呢。"
季云喜点点头,他也想起来了。
那天他刚跟老头吵了一架,大年三十的跑出来,约上刘光源打算去馆子里吃饺子的,谁知却被个小叫花跟了一路。衣服已经短得露肚皮了,裤子也破破烂烂只到膝下,最难以置信的是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了,屁股蹲居然还破了两个洞。
他当时就觉着是个可怜孩子,从街头找到街尾也只找到一家快关门的饭馆,给他也点了一份饺子,芹菜肉馅儿的。
他哭着说声"谢谢",真像个小叫花似的狼吞虎咽,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作"倒"的,直接端起盘子也不管烫不烫,两三个一起倒嘴里。
"是啊,可怜见的,腊月里结不到工钱,包工头跑路了连回家路费都没给他,老乡也跑了,连自个儿家在哪儿都说不清,在大街上流浪了半个月……那小子常说老板就是他爸一样,再生父母……要不是遇到老板,他……"一想到他的结局,刘光源这个堂堂男儿也红了眼睛。
季云喜不会轻易掉眼泪了,只是跟着点点头。
"可惜,我也没护好他。"好好的带出去,却没带回来,可怜的小赵,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没见过"父亲"。有一次喝醉酒他曾说过,为什么自己不是他的爸爸,他愿意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当时还觉着他有心机,装醉表忠心呢。
后来……他真的是替自己死了的。
季云喜真恨自己,凡是在意的人,全都护不住。母亲是这样,小茹是这样,小赵,妻子……通通如此。
他枉为男人。
室内安静了好大会儿。
"过去的就过去吧,老板多少还是要吃点东西。"刘光源抹抹眼睛,试探着道:"要不先喝两口汤?就以前嫂子常炖的那种酸萝卜猪脚汤?"
果然,季云喜神色有一点点松动。
刘光源赶紧去到二门,也不敢出去,对着外头唤一声自有人会去安排。
"对了,老太太说想带孩子们来看看嫂子,老板您看……"到底让不让进来。
季云喜低着头,似乎是深思熟虑,又似乎是神游天外,半晌才问:"带小茹她们还是那三个?"
刘光源嘴角抽搐,"那三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大仇人呢,一点儿父子间的亲热劲都没有。
"三个小家伙。"
季云喜坚决的拒绝了:"不行。"
刘光源叹口气,不再撞枪口,突然心血来潮,道:"总‘小子’‘小家伙’的叫,不如老板给起个小名吧,省得嫂子醒了不开心。"
知道妻子对三个小柚子的宝贵,若知道他连名字也不肯给他们个,嗯,以她的脾气,会嘟着嘴十天半个月不跟自个儿说话吧?
况且,季云喜喜欢听"醒了"的话,脸色又好了一点点,云淡风轻的道:"老大叫劲松,老二叫平安,老三就叫醒醒吧。"
刘光源:啊?!这就完了?现在的老板跟当时那个拿着一本新华字典翻名字到处问人的男人是同一个人吗?随随便便就定了他们的名字。
对三个小子,他实名心疼。
待伺候着吃了点东西,老太太也进来了,一个人。进荷和小茹已经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怕她们一来又哭,所有人都不好受。
"听小刘说你起好名字了?"
"嗯。"季云喜依然一眨不眨的看着妻子,期待着她能皱皱眉,或者打声小呼噜。
"老大叫劲松,老二叫平安,小老三就叫醒醒。"
老太太听清楚后,愣了愣,深深地叹口气,"好好好,起得真好,儿媳妇一定会平平安安的,早日醒来。"
又劝儿子:"路生先回去睡会儿吧,我来守着。"
季云喜自然不肯,但老太太轴起来比他更上一层楼,他不回去她就不愿出去,僵持了两个小时,还是当儿子的先妥协。
刚出门就见进芳进梅眼巴巴看着,他又点头,允许她们进去看看,"别忘了消毒,也别待太久。"大夫说她现在一定不能感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