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人擦擦冷汗, 连声应"是", "叔叔大哥二哥, 麻烦你们稍微快点, 车子不等人。"下半年, 宣城县经济飞速发展,增开了一班开往省城的班车, 下午六点发车,第二天凌晨四点多到, 再从省城转五点多的班车去他们那个市,到家刚好第二天下午两点多。
好容易来一趟,季家人自然不肯走。
老头子仗着以前的威风, 专捡脏话乱飙, 生.殖.器满天飞,季云喜手上青筋暴起, 冷冷的看着下头的人:"你们是死的吗?"
那几个小伙子吓得两股战战, 几乎是把季家人架走的。老头子双腿乱蹬, 鞋子掉了一只, 季老大家闺女,也分不清姐姐还是妹妹的,赶紧把他鞋子捡了搂怀里。
那鞋子沾了不少黄灰,老头脚又臭,小姑娘衣服是全新的还带褶痕, 就这么揣怀里……跟当年的母亲真像。
有一年,老头子跟隔壁队抢水打起来, 到家才发现鞋掉了,他硬让母亲大半夜的出去帮他找,找不到就不许回家。他还记得自己要跟着去,母亲不让,笑着安慰他:"路生乖乖在家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呢。"
他哭着说:"不上!我不上学!"以为这样就可以陪母亲去找鞋了。
但母亲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不上学能有什么出息?跟你爷你爸一样挑粪割麦子吗?你得好好的当老师当医生,吃公家饭才行。"
后来,他假装回房睡觉了,其实却跟在母亲身后,见她打着个火把,顺着老头走过的每一步,一路找一路哭……夏天里虫鸣蛙叫,凉风习习,那戚戚沥沥的哭声就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的割在他肉上,刚开始不怎么痛,突然某一刻就难过起来。
特难过。
狗日的他有本事弄丢就自个儿找去。
谁也不是他的丫头婆子,凭什么大半夜撵个女人出门,还是给他生儿育女的女人。
大概,那就是儿时的他曾发过的无数次誓言之一吧?他发誓再也不要端什么铁饭碗,他就要挣钱,挣多多的钱,让老头不要再心疼鞋,就不会让他妈出去找,他也就不会难过。
可事实证明,他有多少钱不重要,老头还是会将他妈当牲口打骂,而他妈……好像已经习惯,麻木了。
他无数次要接她来,她都不愿意。大多数时候是一口否决的,偶尔有两次都已经走到村口了,遇到村里人问去哪儿,路生他爸知不知道,她就打退堂鼓了。还有一次都到镇上了,看到个背影像他,她就闹着要回去。
他也曾梗着脖子不让她走,一鼓作气把她带城里来,但她一路上又吐又拉,住了半个月的院也没好转,只有回家,回到那个曾让她悲剧了半辈子的"家",她才好过来。
大概,被折磨得久了,牛屎堆里也渐渐开出鲜花来了吧。
季云喜的眼睛红了,分不清是被那只鞋刺的,还是被女孩子的动作。
他突然道:"等等,你叫什么名字?"指着那个女孩儿。
女孩子被吓得愈发不敢抬头了,死命抱紧了怀里的鞋子,刚想开口,就见她妈在后面使劲拧了一把,她咬牙忍住,低着头看地。
她妈不让她说话,她今天要敢不听爸妈的话,回去有她好果子吃。
"他三叔问大妞儿呢?她就叫大妞儿,也没念过书,不知道是哪几个字。"季大嫂一脸讨好,希望小叔子能满意她的回答,让她留在厂里挣工资。
可惜,季云喜只对她生疏的点点头,而是问大妞儿:"几岁了?成年没?"这都什么年代了,女孩还没大名,还是个文盲。
女孩儿悄悄抬头对着他眨眨眼,不敢吭声,只能用肢体语言回答他。
季云喜点点头,成年了就好办了。
"如果你愿意留下,我可以给你个机会,摆脱这些吸血虫……"
"我愿意!"女孩子双眼发亮,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呸,艹你妈的吸血虫,你才吸血虫呢,你屎壳郎,你……气死老子了!我看大妞儿你敢,今儿咱们都得走,必须走!老子的鞋呢?"老头子气急败坏。
大妞儿被吓到,下意识的躲了躲,见三叔目光坚定的看着自己,突然就觉着无比的安定,往他那方走了两步。
这可把老头子气坏了,大怒之下居然挣脱年轻人的禁锢,一个飞踢过来,要不是季云喜迅速的拉了女孩一把,铁定已经趴地上了……就像他以前对他妈那样。
季云喜把女孩拉到自己身后,脸色阴沉的盯着他。
几个年轻人赶紧上前架住老头,季老大两口子不住的给闺女使眼色,可惜大妞儿低着头,装没看见。
"这还有王法吗?打人了,儿子打老子,犯法了!"
老头子拿出村里那一套,胡搅蛮缠,杀猪似的嚎叫,只要有人听见,他就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了。
捉他的年轻人们满头黑线……安静的办公区全是他的嚎叫。
季云喜抬抬手,手下人停下动作,只见他慢悠悠的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老头,沉声道:"在这儿,我就是王法。"
"你……你敢说这种话,我要举报,要让你倾家荡产,不孝子!"
一行人骂骂咧咧,被季云喜的人硬生生架车上"运"走了,一声声"还没给钱呢""还没买东西呢"飘散在风里。
一会儿,龙战文进来问,"要不直接送他们到家吧?"不然说出去也不好听,亲爹呢,一分钱不给不说,上午来下午就撵走,厂里这么多车不送,还让人家连夜坐班车。
当然,前提是他不知道他们的父子关系已经恶劣到这般地步了。
季云喜冷哼一声,"也好,不把他们送到家,让他们也别回来了。"
大妞儿害怕的往后缩了缩,这位三叔果真像爸妈说的,人狠话不多,一点儿血脉情分都不留……当然,她也早就不想把那些人当血脉亲戚了。
季云喜皱眉,半晌才道:"待会儿跟我回家,怎么跟你奶奶说,知道吗?"
大妞儿低着头:"知道。"
季云喜又看着她的小家子气皱眉,好好的女孩子,硬被他们养成什么样。当时只是一时冲动想要跟老头子对着干,帮帮这母亲一般的可怜女性,别让她像母亲悲剧一生,谁知真过来了,他又不知道让她干什么了。
"那你说说看。"季云喜手指在桌上轻轻的敲着。
别看大妞儿平时木讷,这时候却机灵得很,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小嘴就嘚吧嘚吧说开了。"回去就跟奶奶说,爷爷放不下家里农活,叫着我爸妈二叔二婶回家了,两个弟弟要回去上学,我妹要回去干活,留我照顾奶奶……我爷还说了,让她多住几天。"
前头的季云喜没反应,后面"多住几天"他皱眉。
小姑娘立马改口:"哦不是,我记错了,我爷说的是让她多住几年,最好把三叔孩子带大,就在三叔这边……家里农活不用操心。"
果然,季云喜脸色由阴转晴。
小姑娘松口气,看来她爸妈没说错,这一大家子里三叔就只在意奶奶,只有帮着留住奶奶,她才能留下来。
"我奶老了牙口不好,只吃得下软的,我给她专门煮。天冷了别让她洗衣服,我帮她洗,三叔别撵我……我不敢回去。"
季云喜不置可否,静静的看着窗外出神,如果能用她把母亲留下来,就好了。
"你们在家吃什么?"
"吃饭……和菜,白菜青菜土豆南瓜。"她使劲咽了口口水,好饿呀。
"你奶奶能吃麽?"
大妞儿低着头,不说话了。她爷别看年纪不小了,牙口却好得很,比年轻人还爱吃生脆的,白菜青菜生脆也就罢了,土豆南瓜只要熟,就不脆了,他干脆直接不让家里人给煮熟,半生不熟的老太太压根吃不了,只能咽干饭,偶尔吃到了,也得坏肚子。
季云喜猜到了,不再说话。
既然来了,那就别回去了。
接到小茹和进荷,她们见爸爸车上多了个陌生小姐姐,都好奇的打量她,愈发把大妞儿害羞得不知所措。
"你……你好,你就是小茹吧?"
小茹的大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见过你。"刚才都叫三叔"爸爸"了。
"真的?什么时候呀?我怎么不记得了。"
"三岁的时候,你跟你妈就住在隔壁。"妯娌俩仅一墙之隔。
小茹愣了愣,才笑道:"你是大伯家的姐姐?"
大妞儿松了口气,她生怕她没认出来。
"姐姐来了就多玩几天,等周末我陪你去玩,这几天准备期末考了,事特多……对了,这是我妹妹,进荷。"
大妞儿诧异,这声"妹妹"从何说起,莫非她们城里人同学之间是互称姐妹的?
进荷也笑着叫了声"姐姐",让她们好聊天,自己坐到季叔叔身边去。
一路上,季云喜把老太太来了的话说了,让她们回去好好听话,多帮奶奶和妈妈干活。
可他完全想多了。
自从老太太来到,徐璐别说干活了,连下地都成问题,得趁婆婆不在的时候下去走两步,不然她看见了又要怪季云喜。
是的,这个新儿媳她不敢多嘴,可儿子是自己生的啊,张口闭口就是"路生是怎么做事的""路生是怎么照顾媳妇儿的"……
徐璐表示:"……"同情季路生。
"妈,您快歇会儿吧,进梅会收拾的。"早上才扫过的院子,除了宝儿的小车车,里头啥也没有。老太太闲不住,硬提着扫把"哗啦哗啦"又扫了一遍。
她身材瘦小,却能把比她人还高的扫把使得轻松自如。
徐璐佩服不已,主动聊道:"妈在家常干这活儿吧?"
"可不是。咱们那年代上山下河,砍柴栽秧打谷子掰包谷,你们还算好的,包产到户了,日子好过多了……大队上挣工分,带着大肚子也得去呢,路生就是在回家路上生的。还记得那天是给小麦追肥,得趁正月里麦叶上还有露水……"
徐璐听得津津有味。
她只是听他提过自己本名叫路生,却不知名字是怎么来的。
"路生从小就没福气,才在我肚子里待了九个月,生下来跟只小耗子似的,胳膊还没我大拇指粗……大正月的生在路上,我都怕他要冷死……谁知吃奶力气却挺大,巴滋巴滋的,我就觉着,这孩子肯定能活。"
徐璐摸着肚子,心疼小柚子们的爸爸。"诶对了,妈,孩子爸是哪天生的?"她问过几次,男人都不肯说。
"正月二十八,也不知道新历是几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