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闹到九点多, 老人家和孩子们都熬不住, 陆陆续续睡了。
徐璐看着繁星点点,吹着冬夜的山风,说不出的舒服, 又有点冷清。
她在这儿过年了, 不知道二十一世纪的家人怎么样,没她的第一个春节, 怕也热闹不起来。只希望时间能抚平一切,他们能慢慢熟悉她的缺席, 甚至忘记她。
“想什么呢?”男人在后面看了她许久。
徐璐不答反问,“还要回去?”天黑路窄, 她不想让他回去。“要不你们去隔壁国青家将就一晚?”
男人不出声, 他不想走,自从离开季家,他已经快二十年没过过这么热闹的春节了。
久违的烟火气。
“天黑路不好走,要不就别走了吧?”每逢佳节倍思亲,所有土生土长的人都睡了, 她一个“外乡人”显得格格不入,怪冷清的。他回去也是一个人,不如在这儿, 彼此有个伴儿。
男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趁没人一把拉住她手, “我带你去个地方。”
车子出了李家村, 开到糖厂, 又到乡里,开着开着就到县里了。“你要带我去哪儿?大年夜的,路上怪冷清。”
“到了就知道。”男人目不斜视。
徐璐一整天忙着做年夜饭,招待叶家人,实在是累极了,靠座椅上没多大会儿就睡着。
一路星光,寒风冷冽。
等她醒过来时,车子正“嗖嗖”的飞速跑着,车内安静得很,她刚打开一个窗缝,男人就按住,“刚睡醒别吹感冒。”
徐璐揉揉眼睛,她只是想看看这是哪儿。“怎么还在路上?”
“还没到,你再睡会儿。”
徐璐问他这是哪儿,他也不说,只是从车速估计,应该在高速上,两边隔离带上稀稀疏疏挂着几个红灯笼,提醒她,今天是大年夜。
一看时间,23点58分,“要跨年了。”
还有两分钟,就从1994年拨到1995年了,农历年。
从小到大,她跨过无数个年,农历年是跟家人窝一起,她躺沙发上,跟着电视里的倒计时开始数,还没数完,外头就响起此起彼伏的烟花声。
爷爷捶着老腰,“现在这些人,真是闲得慌,有这造的钱,不如拿去捐希望工程,农村里顶多放几串炮仗……”
后来,上初中后,新历年,她会跟着同学,到城市地标建筑前,人山人海,大家一起倒计时,完了交通接近瘫痪,更可以名正言顺不回家,上肯德基坐一晚,第二天直接去学校。
爷爷每次都说熬夜伤身,家里有鱼有肉不吃,干嘛老吃垃圾食品,可第二年照样也不拦她。
“咻——砰!”一朵朵绚丽的花朵绽开,红的,绿的,黄的,姹紫嫣红。
“烟花,快看!”她指着窗外。
男人把车窗放开三分之一,烟花声夹着风声席卷而入。
“好漂亮!”就像小时候曾跑阳台上看过的一样。
从季云喜的角度看过去,她一眨不眨的看着外面,眼里亮晶晶的,不知是烟花投射的光芒,还是她的泪花。他再忍不住,一把捏住她手,“你比烟花漂亮。”
徐璐没有再脸红,看着他轻轻的笑起来。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似乎是五颜六色的光影混杂。但她知道,烟花和他们隔那么远,不可能反射到他脸上。
两个人都不说话,他的右手握着她的左手,微微用力。
一路五彩相伴,繁花盛开。
初一凌晨一点半,车子终于进了城,停在一片灯海中。
徐璐恹恹的打个哈欠,“这是哪儿……咦,怎么会有肯德基?”
怕看花了眼,她使劲揉揉眼睛,白胡子老爷爷还真就是。
别说宣城县没有,就是宣城县所属的市,甚至隔壁作为东南亚交通咽喉的云安市也没有……“莫非这是省城?”
可省城距离宣城县那是大半个云岭省那么远啊。
男人点点头,解开安全带,“冷不冷?”
徐璐有点兴奋。不是九十年代能吃上一顿洋快餐的兴奋,而是梦里思念什么,醒来什么就在眼前的惊喜。
“你怎么……怎么知道的?”她好像从没跟人说过自己想念洋快餐啊。
男人扯扯嘴角,季茹无意间提起过,春花阿姨也喜欢吃肯德基。可他问过小刘,这个叫什么鸡的在本市和云安都没有,她怎么吃过,还喜欢?后来,她不声不响就会开车,他不相信是无师自通。
尤其她那手好字,他试探过进芳,她妈根本不会写几个字。
她那些从没经历过的人生,那些本不该拥有的技能,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她真的不一样。
徐璐已经兴奋的跑下车,一面跺脚,一面搓手,“好冷啊,快下车,咱们进去暖暖。”
年夜饭吃得特丰盛,徐璐根本没食欲,但耐不住眼睛馋,把曾经最想吃的点了一桌,每样碰两下。
“你也吃啊,离开这里,可要好久吃不上了。”
男人点点头,尝试着吃了根薯条……这不就是油炸洋芋丝麽?还稀奇古怪的蘸些东西,剩下那半根是硬着头皮吞下去的。
剩下的他再不肯碰。
徐璐也不勉强,她爷爷爸爸也吃不来,觉着华国小孩子太容易哄。
“还没回答我,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的。”徐璐嘟着嘴。
“猜的。”
“果真是猜的?”她不信,他们只在白天待过一起,不可能听见自己说梦话。
“嗯。”男人怕她继续纠结,从怀里掏出个红纸包来。“刚才忘记给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发什么红包嘛。”但手却快速的接过去,拇指和食指装作不经意的捏了捏,像长方形的盒子,不是现金,会是什么呢?
这个包比给几个孩子的大多了,而且中间还厚厚的鼓出来……真的真的好想看啊,但从小大人就教过,才接过来就当面拆开看不礼貌。
那个长方形的盒子真的就像只小妖精一样,抓心挠肝啊!
她想看又不好意思看的模样太纠结了,季云喜终于轻轻笑起来,“看看吧。”
徐璐如蒙大赦,反正是对方让看的,也不算失礼。
她笑得露出牙床来,快速的拆开红包……然后,笑不出来了。
“这……这……”她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这是什么?”
虽然小黑盒子上那个绿色的椭圆形已经够明显了,上头英文字母“land rover”她也认识,但还是不敢相信,“这……你借我开也没用啊,平时我不怎么出门的。”当会计后更加不用出门了。
“不是借,是你的。”
“啊?!”徐璐嘴巴大张。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能开得上这种豪车的一天,真的,连做梦都没梦到过。
“你……你别逗我,我……”心脏不好。
男人笑着摇头,“怎么胆子还没小茹大,你不是喜欢麽?明天试试看。”
徐璐:“……”我他喵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喜欢路虎的?!
嗯,虽然,她内心是真的喜欢,可但凡是高大宽敞的suv她都喜欢啊,十几万的也有啊……这么豪的她喜欢不起。
“不行,我不要。”她把钥匙推回去,不小心从桌缘掉下去,徐璐仿佛听见心疼的声音。
男人皱眉,“不喜欢吗?不喜欢明天带你去看,自个儿挑。”但她那天说到这种车时,兴奋得脸上都发光的模样,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我不能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都说是你的。”男人不欲多言,把钥匙捡起来,擦擦不存在的灰,强势的把她棉衣口袋撑开,放进去。
嗯,跟逢年过节塞红包的亲戚差不多。
但人家塞的只是红包,顶多几百块钱啊!他这是几十万上百万了好吗?!
徐璐坚决要给他拿出来,男人不乐意了,“你拿出来也退不了,车我上个月订的,拿回来不容易。”云岭省是西南贫困省份,这种豪车除了煤老板,还真没几个人会要。
好不容易卖出去一台,恐怕是真不好退。
“但我真的不能要。别人会把我怎么想?”就像那些富二代泡妞,送车送包的。
但那是花间老手,女人堆里打滚的,讨好女人就像家常便饭。他不一样啊,大老粗一个,不可能想到这主意。
莫不是小刘给他出的馊主意?
季云喜被她拒得烦了,皱着眉,“我连看门的都发三千多,自己女人想给多少就给,谁管得着。”
是啊,心情好了撒钱都可以,别说就是一辆车,今年煤矿停了大半年,这辆车确实是勒紧裤腰带买的,但翻年过后,煤炭卖到锅外去,就是九牛一毛。
还真冤枉小刘了,他不止没鼓动老板送,还想方设法阻拦……无果。
徐璐要说不感动是假的,可——“这么个大件儿,我怎么跟别人交代。”
“交什么代,别人管不着。”钱是他季云喜自个儿挣的,想怎么花谁都管不着,就是撕着听响声玩,别人也不敢放个屁。
他这明明就是无理取闹,只顾着自己痛快,不想想她们母女几个在李家村过的什么日子,多少眼睛盯着……徐璐赌气,不再理他,反正车子是不会要。
季云喜也真烦了,哪有这么不识时务的女人……算了,她又不是第一次不识时务。
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徐璐拿起冷了的薯条,狠狠的嚼了一根,就像在吃某个情商为负的男人的肉。
一根,吃的是他左手。
两根,右手。
三根,左腿。
四根,右腿。
……
“别吃,冷的。”男人夺过去,给扔垃圾桶了。
“我喜欢,你管得着。”
男人沉默,半晌后,长长的叹口气,似乎是妥协了。“那你就说是借去开的。”
“这么好的车,谁会平白无故借人,你当别人都傻瓜麽?”
“就说跟我借的。”
徐璐白了他一眼,不止情商为负,智商也掉线了。
自从有钱后,还真没人敢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对他,季云喜也来了气,起身就往门口走。
外头黑灯瞎火的,顶多三点多,他居然敢说走就走?把自己丢在这陌生城市?
徐璐觉着自己要气炸了,分手分手,妥妥的。这种男票不分留着过年吗?哦不,年过了,更应该分了。
她也不回头,气鼓鼓的坐着,暗暗发誓,如果他今儿真走了,她徐璐绝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臭男人!
不止一辈子不原谅,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原谅!
静静等了两分钟,或许比两分钟还长的时间……男人也没回来。
徐璐这下真炸了。
“要吃就吃热的。”两份薯条从背后伸过来,餐盘上的手指又细又长。